“去俗复雅”是唐宋词发展的一个基本走向,是歌词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标准,也是词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归纳宋人的“复雅”理论,大致在两个方面对歌词的创作提出“雅化”要求。其一,要求音乐方面的中正雅听。王灼说:“或问雅郑所分,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1]王灼完全是从音乐角度立论。其二,要求内容方面的纯正骚雅。张炎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2]又完全是从内容角度立论。
歌词之“雅化”,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文人士大夫不满民间词或初期词作的俚俗与艳情,持续不懈地将歌词创作矫正到风雅的轨道上来。纵观唐宋词发展的基本走向,词的“雅化”演变进程,似一条红线贯穿于词史发展之始终。从敦煌民间词之俚俗粗鄙,至唐五代词人之渐窥风雅之面目,发展到北宋初小令词家之闲雅舒徐及北宋末大晟词人之精工典丽,最终形成南宋雅词作家群,蔚为大观。在这一个词的“雅化”进程中,可以对“雅化”的内涵作宽狭两种意义的理解:从宽泛的意义上理解,词之创作逐渐摆脱鄙俗的语言和风貌,从“无复正声”之民间词和作为艳科、多为代言体之花间尊前之宴乐文学,渐渐演变为充满士大夫文人风雅情趣的精致的阳春白雪,这一整个过程都可称为“雅化”进程;从狭窄的意义上理解,专指北宋后期由大晟词人周邦彦开创的、至南宋时蔚然成风的典雅醇正之词风,取代其他风格之文人词,成为词坛创作主流倾向的进程。后者是在前者基础上的点的突破和提高。前者至后者的过渡,关键的起承转合过程是由大晟词人完成的。
上述的宽狭两种意义上的“雅化”演变过程,大致都是在唐五代北宋期间完成。从词风大的转移角度着手,唐五代北宋词的“雅化”进程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
1900年敦煌鸣沙山第288石窟(藏经洞)被打开,里面发现了几百首抄写的民间词,使研究者对词的发生、发展有了全新的认识。敦煌曲子词的特殊价值,在于它提供了歌词这种新兴的抒情诗体式的民间和初始状态。其中虽然杂有文人篇什,但是多数作者出于民间下层。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说:“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如《抛球乐》(“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是一篇青楼歌妓的“忏悔录”,写一女子被玩弄、被抛弃的遭遇以及因此带来的内心痛苦与事后的追悔。她懊恨自己的真情付出,悔不该不听从姊妹们当初好意的劝戒,沉挚深切,动人心扉。其感受之真、体味之切、语意之痛,惟有此中人才有这般诉说。《望江南》(“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也是闺中怨歌,想起“负心人”,就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恨。“多情女子负心汉”,是古代民间的一个常见性主题。这首词构思的新颖别致,增加了抒情的艺术表现力,这就是民歌的风韵。第二句显然加一衬字“似”,说明初期词的句式有一定弹性,活泼自然。
作为词的初期形态,敦煌曲子词也明显不同于后来成型的歌词。其初期形态的特征,吴熊和先生归纳为六点:有衬字、字数不定、平仄不拘、叶韵不定、咏调名本意者多、曲体曲式丰富多样[3]。同时在艺术表现上,许多作品还过于粗糙生硬,往往令人不堪卒读,如歌颂皇帝功德之四首《感皇恩》、夸耀菩萨灵异之六首《苏幕遮》以及类似江湖医生汤头歌诀之三首《定风波》等等。举一首《临江仙》为例,词云:
大王处分警烽烟,山路阻隔多般。寒风切切贱于丹,行路远,正见一条天。 愿我早晚脱山川,大王尧舜团圆。自今已后把枪攒,舍金甲,齐唱快活年。
歌词通俗浅白,绝少回味余地。曲子词这颗明珠,还掩埋在沙土之中,需要文人去挖掘、揩拭、磨光。
中唐以来,一些与社会下层接触较多、文学观念比较开放的上层文人,对歌词发生兴趣,亦尝试着创作,如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刘禹锡自言的“依《忆江南》曲拍为句”(“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等等。这一时期文人词的创作,都是向民歌学习的结果。所以,依然保持着民歌风韵天然、明白如话的特征。与敦煌民间之词相比,中唐文人词的语言都洁净洗练许多,流畅条达,了无隐晦。他们的词清新易懂,由活泼的俗语组成,民歌风味极其浓郁。
文人开始大量创作歌词,是唐末五代之事,后蜀赵崇祚编集西蜀词人的作品为《花间集》。此前文人填词,不过偶一染指。文人词之传统,是从“花间”词开始的。词从此自巷陌新声向文人士大夫之雅曲转变。“花间词人”大都有其“狭邪狂游”的生活经历,“花间词”内容上多述青楼恋情相思,形式上多采用代言体,以下层歌妓为抒情主人公,是“南朝宫体”与“北里倡风”的结合。所以,“花间词”虽然从语言风貌上对敦煌曲子词有了决定性的改变,然而实质上不脱鄙俗之气,而且浸染上一层浓浓的“侧艳”之风。如温庭筠《菩萨蛮》通篇写闺情,词云: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内容似乎很简单。上阕写女子懒得起床,懒得梳妆打扮。太阳已经透过窗户照在床边屏风重叠的小山上,或明或暗,女主人公依然赖在床上,松散的鬓发几乎要遮掩了雪白的香腮。即使不得已起床了,也是懒得“画眉弄妆”。下阕写女子精心梳妆打扮,与上阕的作为正好相反。她将自己打扮得如花美丽,并在自己穿戴的“罗襦”上贴了一对金鹧鸪。在这一切近乎客观、不动声色的描述过程中,人们可以追问一句为什么?这时就能发现,简单而矛盾的动作背后掩藏着复杂的心理活动。“女为悦己者容”,心上人离去就不愿意起床与梳妆。而精心的打扮过程,又隐含着对离人归来的期待与盼望。面对“双双金鹧鸪”,所引发的也是独居孤寂的怨愁。温庭筠的词,以华丽的辞藻描述精美的环境与人物,细密工整,表达情感深隐曲折,形成秾丽隐密的作风。孙光宪推崇其“才思艳丽”[4],自为“花间”鼻祖。
再以顾夐《诉衷情》为例,词云: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全词是对情人失约不来的怨语,人物的种种忧思悬念和寂苦难堪,统统化作怨恨和嗔怪,是出自肺腑的声音。词人写闺怨,用白描手法,作情极语,又不乏含蓄。所以,既有民歌的风味,又有文人词的细腻华美。王士祯评云:“顾太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自是透骨情语。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袭此。然已为柳七一派滥觞。”[5]
“花间词人”中,韦庄的少量词已由代言体转为直抒胸臆。其《菩萨蛮》云: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词人初到江南,为江南的风物所陶醉,开篇与结尾反复强调江南景物之美,以至游人恋恋不舍,愿意终老此间。中间四句是交代江南美丽诱人之处。首先是景物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澄澈的春江之水与碧蓝的晴空相映照,寂静的夜晚在画船中伴随着潇潇雨声入眠,清丽幽静,诗情画意。其次是人物美:“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酒家女肌肤洁白,貌美如月,让人联想到古代美女卓文君。景色与声色,一应俱全,词人当然不愿还乡了。叶落归根,对故乡的眷恋是离家在外之游子内心解不开的情结。韦庄的表达,其中依然潜藏着中原离乱、故乡不得归去的隐痛,并不是完全的“此间乐,不思蜀”。此类直抒胸臆、夹带文人士大夫忧患情怀的词作,在《花间集》中数量很少,可以忽略不计。
从敦煌曲子词到“花间词”,为词体“雅化”演进之第一阶段。民间词的粗鄙俚俗基本被屏弃,而清新爽直的一面仍有所承继。经文人化改造,文风向着深隐曲折发展。
文人抒情词的传统,由南唐词人确立。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6]南唐词人变“花间”代言体为文人抒情达意之自言体。他们在词中描写自我之日常生活,抒发时世危难之艰辛困苦,倾诉濒临绝境之郁闷苦痛。词体由卑渐尊,本质上有了新变。李清照在《词论》充分肯定南唐词人这方面的成就,说:五代“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这种转变始于冯延巳,其《阳春集》“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词,若显若晦。揆之六义,比兴为多”[7]。完成于李后主,王国维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8]
冯延巳以《鹊踏枝》抒写“闲情”,其一云: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www.xing528.com)
冯延巳曾经是一个身居相位的词人,但他笔下的词却很少有欢乐的歌唱。他的作品往往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甚至是深情的叹惋。他善于以清丽的笔墨抒写时代的悲凉,似乎已意识到国家必将灭亡且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词写离别愁苦之“闲情”,却是如此的纠缠不休,不可摆脱。每到春来,愁绪便缠绕着,只能借酒逃避。一旦醉酒醒来,一切都依旧。词人不惜为之消瘦,就是甘心忍受痛苦的折磨。这样的愁苦意绪到底为何“年年有”,词人在追问,却不回答。仿佛不仅仅为离别而发,词人身为达官,恐怕也没有这么多的离愁。所以,“闲情”的寓意就非常复杂,隐隐与家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等,其具体内涵难以确指,这是由诗人之身世、经历、性格以及他对所处的社会环境之特殊感受凝结而成的,是诗人心中一种常存永在之惆怅哀愁。冯煦《阳春集序》评冯延巳“《三台令》、《归国遥》、《蝶恋花》(即《鹊踏枝》——引者注)诸作,其旨隐,其辞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伊惝恍之所为”[9]。
后主入宋以后的词,洗净宫体与倡风,将词引入歌咏人生的宽广途径。其《虞美人》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从一国小君主,沦为阶下囚,李煜体验了人间最巨大的悲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以后就过着“日夕以泪洗面”的生活。当这种个人痛苦与国破家亡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时,就别具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所以,李煜后期作品,意境阔大,感慨深沉,力量充沛,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李煜对“春花秋月”的时序更替已经麻木,甚至是不耐,外界景物的转移对他已经失去意义,他只能永远沉湎于“往事”中。白天枯坐痴想,夜晚登楼遥望。又一度东风吹来,春日美好,但牵引出的只是“不堪回首”的悲痛。诗人留恋当年“雕栏玉砌”的生活,眼前则是愁苦催人老。最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比喻,化抽象的悲愁为形象的具体景物。奔腾不息、东流而去的江水,如同诗人内心的愁苦,翻腾汹涌,永远没有尽头。诗人只能在这样的非人折磨中度完余生。此外,“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等等,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也远胜冯延巳和中主,成为南唐词坛之空谷足音。
温、韦之“花间词”虽然辞语精雅幽美,但终为伶工歌妓之代言体,不入士大夫行列。经南唐词人的努力,创作风气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尤其是李后主,经历了破国亡家之极惨痛的变故,于是他便以其纯真任纵之心灵,体悟且沉湎于整个人世间的无常之悲慨,“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10]。
北宋杰出词人晏殊、欧阳修等,皆承继南唐词风,于小词中抒情达意,伤离念远。刘攽《中山诗话》说:“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11]刘熙载《艺概》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12]冯煦云:北宋大臣“独文忠与元献,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而元献家临川,词家遂有西江一派。其词与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13]。冯延巳、晏殊、欧阳修三家词多相互混杂,历来为词籍校勘者视为难题,可见三人之间的一脉相承。晏、欧所写,同样带有鲜明的主观情感,惟北宋社会环境大大不同于唐末五代,宋初词人大都高官厚禄,生活舒适。他们没有唐末五代文人之家国濒临困境之压抑和绝望。所以,北宋小令别具一种雍容富贵的气度、平缓舒徐的节奏、雅致文丽的语言。如晏殊《浣溪沙》云: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抒写光阴流逝的感伤。词人以有限的生命来体察无穷的宇宙,把人生放到时空这一广大范畴中来进行思考,于是,这首词便具有某种厚重的哲理韵味了。上片三句貌似淡淡写来,其中却蕴含着时间永恒而人生短暂的深长叹惋。“一曲新词酒一杯”,是从变的角度观察,今年的词与酒都是新的;“去年天气旧亭台”,则从不变的角度观察,季节和亭台却依旧。然而,去年也曾“一曲新词酒一杯”,变中包含着不变;今年的“天气”、“亭台”,毕竟与去年不同,不变中包含着变。时光就在变与不变的交替中流逝。词人自然要追问:“夕阳西下几时回”,人生还能享受多少美好的时光?下片通过最有特征的具体事物和生活细节来深化上片勾画的意境:“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人们心中所有但却是笔底所无的一种“诗意”的感受。“花落去”与“燕归来”每交替一次,便过了一年,而人生正是在这无穷的交替之中逐渐衰老直至死亡。晏殊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他无法挽回流逝的时光,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岁月的脚步匆匆离去。宦海风波中,晏殊也免不了有沉浮得失。在官场平庸无聊的应酬中,敏感的诗人当然会时时痛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无意义消耗。这就是词人在舒适生活环境中也不能避免的“闲愁”,是摆脱不了的一种淡淡的哀伤。历史便是在这种新旧交替之中默默向前延伸。面对这一现实,作者便止不住要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徘徊沉思了。作者对上面的问题和思考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供了一个宏阔的艺术框架,让读者跟随作者一起去徘徊思考而已。
再举欧阳修《采桑子》为例: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首先,“西湖”的春天是美丽的,“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湖水明净“澄鲜”,白云倒影其中。游人沉醉在这“琉璃”般的世界中,荣辱皆忘,物我浑然一体。即使是“群芳过后”的暮春季节,词人依然兴致盎然。面对“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和“细雨”中归来的“双燕”,词人从中另外寻觅到一种清幽静谧的美感。这些词都以优美轻松的笔调写湖上新春或暮春的景象,刻画泛舟湖上时的绮丽风光或游览归去时的恬静景色,色彩清新淡雅,情调流畅欢快。欧阳修摆脱了传统的春末悲苦情绪的纠缠,对生活一直抱有极大的热情。无论何种季节的景物,在欧阳修看来都是赏心悦目的。这类词作,比较典型地表现了宋代知识分子极具自信、朝气蓬勃的全新精神风貌。
晏欧仍有部分代言体的小词,显示了“花间”的影响,但不占主导地位,且不掩高雅的文人气质。北宋前期小令词人的努力,使歌词又向典雅净洁的方向迈进一步。晏殊之高远、欧阳修之疏俊,皆被后辈雅词作家所景仰和承继。
苏轼是文人抒情词传统的最终奠定者。陈师道用“以诗为词”评价苏词,道中苏词革新的本质。从整体上观照,词的“雅化”进程,某种意义上也是词逐渐向诗靠拢的一个过程,努力跨越“言志”与“言情”界限的过程,所以,陆辅之才说:“雅正为尚,仍诗之支流。不雅正,不足言词。”[14]苏轼以前,这个过程是渐进的,至苏轼却是一种突飞猛进的演变。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15]刘熙载《艺概》概括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16]凡此种种,前文已有较为详尽论述。况周颐因此肯定说:“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17]刘熙载转换一个角度评价说:“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18]东坡的复古,正是词向诗的靠拢,突出“志之所之”,也是向唐诗的高远古雅复归。至此,词之“雅化”也取得了本质性的突破。
从南唐词到苏轼词,为词体“雅化”演进之第二阶段。至此,广义的“雅化”嬗变过程已基本上完成,词体所等待的将是一种纵深的“雅化”演进。
北宋前期和中期,词在承继南唐绪风之同时,内部正起着多种之嬗变演化,呈现出百花斗艳、五彩缤纷之繁荣盛景。雅俗之争,此起彼伏,迂回曲折,贯穿其间。柳永的步入词坛,对词风的转变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柳永在词史上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创立俚俗词派和大量填写慢词。柳永之前,词人们皆在不自觉地进行去俗复雅的努力,至宋初大致确立起闲雅舒徐的文人抒情词传统。柳永的出现,冲断了词之“雅化”进程,有意识地向民间词之俚俗与“花间”之代言回归。柳永的作为,从反面刺激了歌词“雅化”的进程。时人皆以柳永俚俗艳情词为批评对象,措辞比较严厉。张舜民《画墁录》卷一载:“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19]苏轼则极其不满秦观别后“却学柳七作词”[20]。李清照《词论》评价柳词说:“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以柳词为批评的靶子,众多词人第一次从创作上自觉意识到“雅化”之必要性。这也是宋词发展史上第一次集体自觉的“复雅”之呼声,自此,“去俗复雅”成为更加自觉化、理论化的创作行为。
北宋中期以后的众多词人,各以自己的方式对柳词的俚俗加以修正。周济《宋四家词选》评秦观词说:“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21]其实,这是北宋词人对柳词艳俗内容进行变革时所采用的一个基本方法。他们并不否定词的“香软”性质,却在内容上做悄悄的改变。秦观词虽然仍囿于传统范围之内,但已不是纯粹应歌娱乐消遣之作,部分作品在凄艳的外壳背后,乃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北宋后期的贺铸则以比兴入词,使词真正有了喻托之意,提高了词的品质[22]。到了这一阶段,词的高雅气质和风貌已渐渐形成。
在北宋词“雅化”进程中贡献最大、成就最高的是大晟词人,尤其是集大成的词家周邦彦。徽宗崇宁年间大晟府的设立,是歌词“雅化”进程中一个突飞猛进的质变的标志。首先,大晟府针对流行的“旧来淫哇之声”,全面修订新乐,“使雅正之声被于四海”(《宋史·乐志四》)。其次,大晟府专设“制撰”一职,从事新词撰写工作,力求改变“大乐局前后词臣所撰乐章,辞采浅陋,援引谬误”[23]的弊病。
大晟词人的“雅化”努力,具体表现为四个方面:其一,融化前人诗句以求博雅。北宋自苏轼以来,越来越自觉地融化前人诗语入词,以改变词的面貌和气质。前贤的雅丽篇章或高雅情趣融入歌词,自然脱落了来自民间的“俚俗气”,成为“雅化”的标志之一。大晟词人喜化用前人诗语,已形成自觉的创作风气。沈义父归纳清真词的特点说“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沈义父又将这一条总结为“雅词”创作的“字面”审美要求,说:“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24]其二,推敲章法结构以求精雅。词的文人化气质越浓,对章法结构的推敲就越精细,这也是北宋词内部结构发展的一种走势。大晟词人对歌词章法结构的追求,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大致说来,大晟词人在章法结构安排上多用“逆挽”手法,倒叙、插叙相结合,收纵自如,回环往复,且辅之以多种技巧的变化,使整个结构变得肌肤丰满、缤纷多彩,如顿挫、递进、勾勒、点染、对比、虚实、设想、夸张、用典、拟人、化用、对偶、细节描绘等等手法,保证歌词不断翻出新意,不落陈套。其三,追求韵外之旨以示风雅。词“雅化”的一条根本性要求是对题材内容提出的,大晟词人因此对传统的艳情题材加以改造,追求表达的含蓄化、深沉化。时而“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触动墨客骚人江湖流落、仕途不遇的愁苦之情,使歌词仿佛若有寄托,别具象外之意、韵外之旨。大晟词人追求韵外之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咏物词,万俟咏流传至今的就有七首之多,占传今词作的四分之一。周邦彦《大酺》咏春雨、《兰陵王》咏柳,王灼将它们上比《离骚》。其四,注重音韵声律以示醇雅。沈曾植《全拙庵温故录》讨论词的格律说:“以协大晟音律为雅也。”这一点后人已有定评,大晟词人甚至被归纳为“格律派”。夏承焘先生的《唐宋词字声之演变》和龙榆生先生的《词曲概论》对大晟词的声韵格律之美有详尽的分析[25]。
从苏轼词到大晟词,为词体“雅化”演进之第三阶段,也是广义的“雅化”向狭义的“雅化”纵深发展的转变过程。大晟词人在前辈作家努力的基础上,将精力集中于歌词字面、句法、布局、修辞、音韵等诸多技巧方面的精雕细琢、“深加锻炼”之上;他们广泛地吸取了前辈婉约词人的种种长处,促使宋词朝着精致工整的醇雅方向发展;他们将北宋词人创作以自然感发为主,转变为“以思索安排为写作之推动力”[26],为南宋雅词作家确立“家法”。从唐代到北宋末众多词人的“雅化”努力,已经为南宋风雅词创作之风起云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南宋词人“雅词”之创作,以姜夔的“清空骚雅”为标志,前文已有讨论。陆辅之自言作词之法得之于张炎,其所标举的“雅词”创作准则是:“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27]这是对南宋雅词创作经验的一种总结。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