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大馆市举行“花冈惨案”第40次慰灵活动,新华社为此播发新闻。这惊动了河南省襄城县的一个人。
他就是当年差点死在花冈的暴动发起人耿谆。他看到后,夜不能寐,带着试探的心情给一个人写了信。
信是写给他的难友刘智渠。刘在1945年为横滨B级、C级战犯军事法庭作证后,就留在了日本华侨总会。
这一年,日本首相在战后首次以官方名义参拜靖国神社,引起亚洲多国的强烈抗议。
出乎耿谆意料,刘智渠真的收到了这封漂洋过海的信。中日友好人士都为此激动了:“历史中的英雄,还活着!”
1987年,大馆市的战后第42次慰灵大会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刻——第一次有中国人参与。
时年73岁的耿谆应时任日本国会议员田英夫、土井多贺子、宇都宫德马和时任大馆市长畠山健治郎的邀请,再度踏上花冈的土地。当时迎接他的就是谷地田恒夫。
那一年的“6·30”大会当天,中国殉难烈士慰灵碑前,已经谢顶的耿谆端起一碗酒,祭奠死去的难友。他身后,是上百名肃立默哀的日本官员和平民。此事轰动了两国,中日报纸均作了大量报道。
也是在1987年,王红父女从《解放军报》上看到耿谆的消息,就与耿谆通上了信。
当时40岁的王红,此前只从妈妈嘴里听说过父亲被抓到日本,有过暴动。但是,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运动中被调查,“历史不清”,对儿女也有所影响。因此家里人不知道具体情况,父亲也讳莫如深,从来不谈。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候我们谁都没从民族的高度来看花冈事件,是后来才明白的。”王红说。她已经参加大馆市的“6·30”祭奠多年。2013年由于患病,她未能参加。
在知道大馆市数十年坚持纪念遇难中国劳工后,幸存的老人百感交集。但他们都认为,这就是最终的结果。没想到,这只是今后20多年抗争的开始。
1988年10月,一个改变他们想法的人,“从天而降”。
他是旅日华侨中日交流促进会秘书长林伯耀。他从日本飞到河南开封,见到了花冈事件的幸存者耿谆、王敏、张兆国、刘玉清。
当时,王红陪着父亲去了开封,她以为就是老难友的一次聚会,“爸年纪大了,我陪他去,照顾一下。”
“没想到,一下飞机,林先生就对着老人拍个不停。我从那时才知道,老人们的历史那么悲壮,为什么这段历史却在祖国被埋没呢?”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战争的加害者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花冈矿山的企业主——鹿岛组社长鹿岛守之助,在战后官运发达,就任日本内阁国务大臣。他坚定支持右翼首相岸信介,对战后日本反华政策有很大影响。
在对华立场上,鹿岛死抱着日台条约,反对中日恢复邦交。1964年3月,他在日本国会宣扬,反对新中国加入联合国。
1990年6月30日,花冈暴动幸存者耿谆老先生及遗属6人第一次来到日本大馆市,再次登上当年逃亡的狮子山,正式祭拜牺牲的同胞们。
下面是耿谆老先生亲手写就的祭文,摘引自1990年8月15日“二战”日军强掳中国劳工思考会刊第3号:
当年花冈事件共难者耿谆等,以清酒之奠,致祭于花冈事件殉难同胞之灵,曰:呜呼亡胞!目睹石碑,感慨万千,昔日惨景,浮我眼前。本图一战而全殁,殊知途乖而失控。成仁男儿志兮,荣辱毫发间。死者何足悲,生者岂为幸。以有限之生命树无穷之尊严兮,光辉壮千秋。骨朽精神永存兮,青史留芳名。硕德仁人之士吊唁兮,堪为君荣。文士勒碑吟咏兮,后世传颂。愿君魂佑一方兮,不愧生平之诚。吾侪渡日悼念君等之灵兮,泣不成声。举樽敬献酒浆兮,藉表哀思之寸衷。魂兮,安息!尚飨!
落款是“耿谆、李茂甫、王敏、张肇国、赵满山、李香莲”。
1990年11月9日,幸存的39名老人来到北京,挂起了白纸黑字的“奠”字。这是中国国内的首次“花冈事件殉难者追悼大会”。
1992年4月10日,在人民大会堂,花冈事件幸存者代表、大馆市访中代表团受到当时国务院副总理谷牧的亲切接见。访中代表团成员包括畠山健治郎、谷地田恒夫。
重视历史的春风,缓缓吹动。
1993年6月29日,又一个“6·30”的前一天,在中日友好人士的大力推动下,“花冈悲歌”展览在北京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馆开幕。总计300余人参加了开展仪式。
在主席台就座的中方领导包括: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谷牧、时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的万少芬、时任北京市市长的焦若愚等。日本方面,出席的有日本国会参议员田英夫、日本女性法学家协会会长渡边道子、众议员竹村泰子、田中宏教授。旅日华侨方面,出席的有神户华侨总会会长林同春等。
一个身份最为特殊的大馆来客,来到了开幕式现场。
这个浓眉、圆脸的老人叫越后谷义勇,当年的日本监工。当年,他没有侮辱虐待过中国劳工,还暗中帮助他们,被称为“小孩太君”。1945年6月27日是他值夜班,劳工们不忍心杀害他,才把暴动推迟了三天,改为6月30日。
几十年后,越后谷义勇才终于知道了这段缘由。当终于见到劳工幸存者时,这个已不能言语的偏瘫病人一次次号啕大哭。
白发苍苍的中国老人却主动蹲了下来,拿起了毛巾,温和地擦着这个日本人的眼泪。
这里还要提到一位学者岛田政雄先生。他是日本的友好活动家和著名翻译家,翻译出版了大量介绍新中国情况的书籍。他从1950年起就担任了《日本与中国》报主编、日中友好协会的教育宣传部长,数十年如一日地投身于中日两国友好和文化交流事业。在日中友好运动50年,即1995年时,岛田先生与时任《人民中国》杂志总编辑的田家农教授共同编著了《日中交流50年》。(www.xing528.com)
“花冈悲歌”展览上的“点睛之笔”——描绘劳工的版画《花冈物语》,就是岛田政雄提供的。
他是町田忠昭先生的老朋友。两人的初次会面是在1952年,他们曾一起担任鹿地亘的警卫工作。
町田忠昭告诉笔者,《花冈物语》是最早用版画、连环画形式在日本公开展现“花冈暴动”的版本,作者为泷平二郎、日本共产党党员牧大助等多位版画家。
目前,版画中瘦骨嶙峋的中国人奋起反抗的形象,被用在天津烈士陵园的花冈暴动纪念园雕塑中,也印在中国劳工受害者遗属的统一T恤上……
町田忠昭老人告诉笔者,它的出版,是与1950年代中国劳工遗骨发掘同时期的事。当时日本左翼知识分子学习鲁迅先生的版画运动,旨在以连环画的形式讲故事,创作出一本本能够让劳动者随身放在口袋里面的作品。
岛田政雄就是日本版画运动协会的创立者之一。他十分敬爱鲁迅先生,深受其思想影响。町田忠昭记得,在日本,曾经有人撰文批判鲁迅的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岛田政雄看到了,马上撰文进行激烈的反击。
老人回忆,《花冈物语》全本共50多张版画,当时印了一万多册。“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纸张、资金都极度匮乏,是奈良孙盛募集的纸张和印刷费用,内山书店的店主内山完造帮忙印的。”町田忠昭说。
最后,这一万册连环画中,有一半被当时的政府部门没收了,剩下一半分散到了和平反战人士的手中。1993年为了我国抗日战争纪念馆的“花冈悲歌”展,岛田政雄先生可是好找了一阵。帮助“‘二战’日军强掳中国人思考会”重新联系上东京枣寺住持的,也是他。
2002年,岛田政雄已经需要坐轮椅了,即使在屋子里也必须要坐在椅子上才行。2003年,町田忠昭到岛田家来探病,送来了2003年10月17日在东京枣寺举行的中国人殉难烈士遗骨送还50周年法会的报告。
他夫人岛田芳子女士说:“我老伴已经很难认出人了,也不能长时间见客人。”但是当夫人把町田忠昭送来的报告放在他枕边,给他看时,岛田政雄老人竟然慢慢抬起手来比画,还开口讲话了。这让町田忠昭心头一热。
2004年12月27日,岛田政雄先生去世,享年92岁。
町田忠昭评价:“岛田先生在日中友好运动中最为辛苦奔波”,市民团体“中国‘二战’掳日劳工思考会”代表田中宏教授在追悼会上也感激“岛田政雄先生生前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
追悼会上,岛田先生的朋友赤津益造先生的儿子也来了。赤津益造一辈子整理了大量日本政府强征中国劳工的历史资料,并主张追究日本政府的责任。其子告诉町田忠昭:“我就要退休了,想要去花冈追寻父亲曾经走过的足迹,继承父亲的衣钵。”
1994年11月11日的送别会上,耿谆曾送给町田忠昭一幅书法《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町田忠昭回忆:“他慢慢地吟诵出来,我在大家的鼓掌声中接了过来。前两句就好似中国和日本2000年来的友谊,安禄山的12年战乱,就像近代的日军侵华战争。后两句讲的是度过战乱之后,和真朋友重逢的喜悦。”
虽是青萍之末,花冈,也在不断改变着日本的年轻一代。
2013年花冈“6·30”慰灵祭上,日本年轻人在“中国殉难烈士慰灵之碑”前默哀,为数十年前死难的中国劳工敬献鲜花。
1972年生的Y君,在18岁那年来到了花冈。
他在留下的感想中这样说:“第一次听说‘花冈事件’这个词的时候,说实话,感觉跟我没什么关系,不太想了解。1989年10月,我曾被邀请过到花冈参加合宿,当时以要参加考试为由拒绝了,只有弟弟参加了。1990年5月,我再度被邀请去花冈。这一次也没什么想要去的热情,因为活动主题是学习记者的相关知识,还是参加了。直到出发当天,我都没有看下发的资料,只是通过同学的只言片语了解一二。就这样,我向秋田县进发了。”
坐了14个小时的卧铺车,Y君终于到了大馆站,出站后他们就立即坐出租车赶往十濑野公园的慰灵祭会场。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像是来到了完全未知的空间,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看到李香莲大娘拼了命地寻找她父亲的名字,直到终于找到,她失声大哭。看着她,我几乎忍不住要陪她一起哭,只是硬生生把眼泪忍回去了。对我来说印象太深刻了,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虽然我不懂她对纪念碑在说什么,但是能感受那深深的悲伤,完全超越了语言的隔阂。”
“接下来,我们参观的是信正寺里鹿岛集团建设的追善供养塔。真正见到那些逝去的人的名字时,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从前我只是听说了事件的残酷,但是从未想过竟到如此程度……原本是混凝土建造的,上面被重新浇筑上砂浆,随着岁月的侵蚀,砂浆脱落的地方非常多,死后还被如此粗暴地对待,受害者的魂魄真的能够安眠么?我真的希望鹿岛建设早日重修一个像样的建筑取代它。”
在中央公民馆举办的“花冈事件幸存者及遗属欢迎市民集会”上,Y君聆听了幸存者老人、花冈市民亲历见证者的演讲。“这使我重新思考日本战争罪行的深重,深感日本在战后处理上的迟缓不当。”
让人忧虑的是,日本青少年一代对侵华战争历史的无知,现在依然存在。
2004年秋田,谷地田恒夫接待了来自仙台的15人访问团,年龄从20岁到40岁。他们在风雨交加的寒冷天气中考察花冈事件现场两小时,态度认真。
谷地田恒夫询问他们中的大学生:“在历史上,7月7日、8月15日都是什么日子?”大部分的学生都回答:“7月7日是七夕,8月15日是盂兰盆会。”这让他大吃一惊:“竟然不知道‘七七卢沟桥事变’和日本无条件投降日?!”
让日本青少年真正明白历史,正是花冈人一代代祭奠中国死难者的意义。
在1996年大馆的“6·30”慰灵祭上,两位中国幸存者赶来参加,其中一位是王文博老人。老人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川田繁幸陪着他重访故地,寻找回忆。他只问:“还记得吗?”并不进行引导,只等沉默的老人本人自己想起来。慢慢的,老人的回忆被激活了,与他最初的只言片语截然不同,讲述的回忆一下子流畅起来。
2000年6月30日,耿谆老先生再次来到狮子山下,宣读亲手写下的祭文:
以清酒之奠,托代致诚于墓碑之前:呜呼!死难同胞,吾侪奋斗十有三载,计征途之尚远。确信正义定能战胜邪恶兮,人间之真理。志士仁人支持我者益众兮,并非无援孤立。虽遭渎职枉法失公兮,深知历史明鉴无偏倚。吾有斗志坚如铁石。吾死有子,子死有孙,世代相承,矢志不泯。直至讨还历史公道而后已焉。呜呼同胞,悲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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