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春,日本东部发生的大地震、大海啸和随之而来的核电站危机给全世界笼罩上了重重阴影。同样在这个春天,一群日本人穿过灾难的阴影赶来中国,只是为了一位病重的中国大娘。
这位中国大娘,叫万爱花。
在中国民间对日“二战”索赔的漫长战役中,“万爱花”是个赫赫有名的名字。她被称为中国“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对日诉讼第一人。1943年6月到1944年初,年仅15岁的她先后三次被日军抓去充当“日军性暴力受害者”,遭受残害导致终生不育,1.65米的身高也变成了1.44米。
1992年以来,她先后6次到日本出席国际听证会和控诉大会,并与其他9位受害妇女一起状告日本政府对其造成的性暴力伤害,要求其谢罪并给予经济赔偿。而找到她们、帮助她们站出来说话的,就是日本女士石田米子带领的“查明山西省内侵华日军性暴力实情·与大娘共进会”(简称“山西省·查明会”)等日本民间组织。
这次她们赶来中国,是因为知道了万爱花病重。笔者也随同前往。病床上的万爱花托山西大学教授赵金贵给石田米子带话说:“这次我也差不多要死了吧,我希望达成的事还没实现,死不瞑目啊,还是想要拿这把老骨头斗一斗。”
考虑经费及工作等问题,此次来的日本志愿者并不多,有9名,多数是50岁以上的人。
2011年3月27日下午,太原街头阳光很烈,很难打车,而日本志愿者们又没有雇车。长年一直参与“慰安妇”诉讼的川口和子律师(因病逝于2013年12月3日)一直迎着大风挥臂打车。送走了好几辆车后,她在迈下人行道时,一脚踩在台阶边缘,直接正面朝下摔倒了,半天无法起身。好不容易被搀扶起来时,她皱着眉头,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虽然一瘸一拐,但她还是坚持和大家一起向山西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住院部走去。
在病床上24小时吸氧的万大娘看到日本志愿者进来,一下子抬起了手。
戴眼镜的小林女士率先俯身在病床边,双手握住了万大娘的手。她曾经在山西留学两年,在志愿者里经常担任翻译。病床上的万大娘向右边侧过头,无力地蠕动着嘴唇。连我也不能听懂老人盂县方言的低语,小林女士却能够翻译。
万大娘一开头问的是:“谢谢你们来,你们几时回去啊?”让大家松了一口气。日本志愿者轮流到病床前,握住了万大娘的手。石田女士问起病情,万大娘抬起手伸出两个指头,反反复复说:“我要出院……不要治了……每天都花两三千,每天两三千……太贵了……”说着说着,浑浊的双眼渐有泪光,说到最后摇了摇手,右眼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流进了枕头。日本女士中发出了低低的抽泣,有人掏出了手帕。
在这个过程中,小林女士一直保持着笑容。听着听着,她伸手抚摸万大娘的头发。老人一直被染得很黑、很精神的头发,末端已经新生出了几寸的白发。
“以前我还到万大娘家,和她们一家人一起包饺子,以前她精神一直很好……”小林女士走出病房后才叹息说。
最后,在早稻田大学开设“女性之战争与和平纪念馆”的池田惠理子女士掏出了一个小袋:“我们有一位志愿者也正在日本住院,此次不能来了,她跟您问好,说要加油!这是大家送给您的‘幸福小猪’!”站在病床边的人终于都笑了起来,万大娘把粉红的毛绒小猪拿到眼前,也第一次笑了。
石田米子回忆起来,2010年6月,万爱花大娘从床上不慎摔落,脸部受伤缝了六针。在9月与石田米子见面时,万大娘脸上还留着明显的伤痕,在笑着和她对话中起身去呕吐了很多次,“让人很是担心”。
万爱花的肠胃问题是老病,用她唯一的养女李拉弟的话就是“一年365天,能吐350天”。2010年11月13日前后,万爱花就在家“突然吐了出来,还带血”。当时送到了山西省人民医院,“一星期就花1万元”的价钱很快就让一家人无法承受,转院之后住了两个月零三天。
2011年这次发作是在3月7日。仅仅回家过完春节、吃了次饺子,万大娘在家休克后被送到太原市中医院,被抢救过来。3月17日再次休克后,被转到山西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消化内科住院。“那几天不敢动她,一动就吐。第二次休克前,还能每天吃点面条稀饭,而从那以后肚子就痛得不能吃饭,吃了就吐。”李拉弟说,至今为止,万大娘已经休克了5次,无法摄入水分,基本靠吊瓶维持营养。少的时候每天挂两三瓶,最多的一天挂了12个吊瓶,从白天一直挂到第二天凌晨3时,家人一直不能睡,看护着吊瓶里缓慢的一滴一滴,维持万大娘的生命。
说话间,李拉弟的二女儿拿出一个方形饭盒,泡了半盒从医院门口的小超市里买来的永和豆浆。“奶粉她喝不下,会吐,而且奶粉太贵。”万大娘慢慢侧过头,就着吸管喝了不到半分钟,就放下了。这样的“进食”一天有五六次,一共喝不到半盒。
“哪还能叫保姆啊?”李拉弟说,“我就是个老保姆,我女儿不让我陪床,怕搞出两个病号。”
据万大娘的主治医生介绍说,目前可以确诊的是肠细膜长期失血缺血,但是万大娘拒绝了做胃镜、核磁等检查,因此进一步诊断一直无法做出。
李拉弟解释,不做检查一是因为缺钱,这几项检查分别要7000元、1000元不等。二是因为万大娘身体虚弱。“因为胃镜要从嘴巴里一直通下去,血管造影要从肚子这边开个口把管子通进去。我妈好长时间都没吃东西,身体很单薄,年纪又很大了,怕撑不住。而核磁要坚持40多分钟一动不动,这个我妈说坚持不了。她长期有胃病、冠心病,肺上有囊肿……”(www.xing528.com)
中年的护士长一边在万大娘瘦得皮包骨的手背上寻找血管,一边叹息说:“她的血管太脆了,一不小心或者是输液过程中一用力、动一下,针头都会穿出去,那就要重新扎针。”因此年轻护士不太敢给她打针。“27日三瓶吊瓶,左手打了4针,右手打了2针,一瓶输液80元……”
护士来巡视时,50毫升的输液还剩下20毫升,万大娘轻声说:“不想打了。”她时常这样回答护士和家人。李拉弟回忆,万大娘住院以来心情“很不愉快”,一直在说“太花钱了,不要治了,我该死了……”
3月17日到20日是万大娘家人最困难的四天,每天的医药费达到3500元,一共花去9000元(最后一天没住满)。从3月20日至29日,万大娘的医药费又已花去1.6万元。
与此相对,她仅有每个月310元的低保,以及作为共产党员一年1200元的生活补贴。
她66岁的女儿李拉弟没有正式工作,丈夫也已离婚多年。而李拉弟可依靠的只有三个女儿,老大是家庭妇女,“孩子太小出不来”;老二平时打点零工,现在日夜在医院陪床,甚至顾不上即将参加高考的两个女儿;老三在外打工,“一个月赚不到1000块”,有时轮换来医院。短短20多天,一家人欠债近5万元。
“我算的钱都已经除去了国家医保负担的20%,我和女儿轮流管朋友借钱。”面色微黑、有高血压的李拉弟用力揉了揉眼睛。
除了来自横滨的石田米子女士,其他8位志愿者都来自放射量迅速上升的东京。这使人不禁想问,连自己处境都需要担心的他们,究竟为什么还要在这时赶来中国,来看一位中国大娘?
“其实大家内心都很担心、也会有恐惧。在东京的所有人都遭遇了经常停电、交通停滞等种种困难,天天看放射量上升的新闻,自信也严重地被动摇,很害怕。但是万大娘是一直跟我们共同走过来的人,她现在也一直努力活着,也努力跟病痛战斗着。我们现在不能逃避,不能放弃一路共同走过来的人。”石田米子说。
“虽然害怕,但是我们无处可逃避。毕竟我们出生在日本这个国家,生活在这个国家,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在这支多数人都超过50岁的队伍里算是“年轻人”的佐藤女士笑着说。
池田女士几年前接受过头部的手术,她被告知,三分之一的接受手术者会死亡、另三分之一手术后会瘫痪。“而我就是那剩下的幸运的三分之一,我现在还活着,还能这样工作,就觉得现在是多出来的生命,因此如果有什么事,我都能接受。”当听说众多中国人由于恐慌日本核辐射而抢购食盐时,几位日本女士都笑了起来:“如果中国都会大受辐射的话,日本不就已经灭亡了吗?”
自10年前开始,她们创设了“大娘医疗基金”,从众多日本市民中募捐,出了已病亡的南二仆的医疗费。据张双兵、李拉弟证实,此前这些日本志愿者组织已经为万大娘帮扶过不少的医药费。
这次来中国,石田米子她们把整个协会最后的钱给了万大娘。“这次以后,我们的钱包也就见底了。我们回日本后还要继续努力募捐……”
但她也坦承,众所周知,现在全日本说起募捐,当务之急就是东日本大震灾的募捐,因此她们能从日本社会获得的支援会变少,她们的募捐、处境的确都会更为艰难。
“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并不是出于对受害妇女居高临下的同情或者是为了赎罪,而是我们认为挽回性暴力受害妇女的尊严是我们应负的责任,是我们应该共同去面对、斗争的事情。”石田米子说。
“年迈多病的受害妇女所剩时间不多,要让日本政府在她们有生之年解决问题,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池田惠理子女士说。
“虽然我们的力量薄弱,但今后我们依然会为这一目标去努力,去行动。”石田米子说。
3月29日是万爱花大娘出院的日子。“我妈坚持要出院,而且我们觉得她这手输液已经输不进去了。”李拉弟说。
隔壁病床的老太太也和她同一天出院,前一天就已换下住院服,盘起腿靠在床头,边吃东西边和家人唠个不停,说说笑笑。老太太的家属问起万大娘,小声说:“日本人当年干了多少坏事,她是中国人的活证据啊……”
而万爱花依然半闭着眼躺在床上,静静挂着最后一次的吊瓶,不知她是否听见了旁人的议论。这时其实万大娘已经欠费了,必须先交钱才能挂这最后一瓶,还是护士好说歹说“先借来给挂上的”。她的外孙女掰下一块蛋黄派的皮,让她含进嘴里,如果吃到奶油的部分她会吐出来,一个蛋黄派能供她四顿“饭”。
4月5日,万大娘再次住院,至今无法吃饭,花费依然在上升。石田米子知道,日本志愿者用尽全力的最后这次捐助,其实也只够万大娘在山西的医院住上几天。“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能够帮助延续大娘的生命,让她活得更长久,即使只多活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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