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史元小说”(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是加拿大批评家琳达·哈琴提出的概念,用来表示“那些广为人知的通俗小说,它们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称与历史事件和人物有关”。(1)编史元小说对于历史的叙述性质和构建特征有着清醒的理论上的自觉,常常对传统形式和内容进行反思和重构。编史元小说具有元小说的自我指涉性,比如戏仿、反讽、邀请读者参与文本、作者对文本的闯入,以及对小说和历史的语言构建性的强调等特征。但是,编史元小说绝非能指嬉戏的游戏,而是“将文本自身机制生产和接受的过程再度语境化,置于它们赖以存在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和意识形态的整个情境之中”,(2)以实现它对现实和历史的反思,是曲高和寡的元小说与具有大众文化基础的通俗小说的联合。
编史元小说并没有抛弃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传统,而是“既沿袭又妄用小说语言和叙述的传统,借以对现代主义的形式主义观念和现实主义再现论提出疑问。”(3)沃也曾指出,“小说的未来将有赖于对传统惯例的转换而非抛弃。……当代激进元小说写作对有关小说本性的教谕是: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教训,都不能轻易忘记。”(4)编史元小说质疑现实的直接性、给定性和明晰性,并质疑语言对现实的再现,因为现实绝非仅仅是抽象语言的构造,而是被渗透着文化和意识形态影响的物质的语言所构造。因此,“一部小说绝不仅仅是语言和学术的一个自律的结构,它还自始至终受到它的语境(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制约。”(5)编史元小说在为读者提供创造性或实验性的语言时,并不像现代主义者那样陶醉于文本自治的幻觉,而是充分吸取文化现实中的或边缘、或高雅、或通俗、或传统、或现代等的符码,以反讽或戏仿的方式表达对传统的批判性承继,是一种从现实内部反思现实的方式。这种方式,按照多克托罗(E. L. Doctorow)的说法,既有政治上的关联,又有美学上的关联。
作为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编史元小说的兴起与后现代历史观对自黑格尔以来的透明、线性、进步的历史观的怀疑和解构密不可分。后现代史家指出历史也是叙述,并不像历史学家所宣称的那般客观真实,历史与文学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海登·怀特明确指出, “历史只有通过语言才能接触到,我们的历史经验与我们的历史话语是分不开的。”(6)因此,怀特认为我们应当将历史话语作为语言结构进行分析。历史中没有“事实”(fact),而只有“事件”(events),史学家按照一定的逻辑(戏剧的、悲剧的、浪漫的或反讽的)把事件叙述出来后才能出现所谓的“事实”。用哈琴的话来说,“一切过去的‘事件’都是潜在的历史‘事实’,但真正成为‘事实’的只能是那些被挑选出来并得以叙述的。……哪些成为事实就要视历史学家所处的具体社会文化语境而定。”(7)在这样的后现代史观影响之下的编史元小说与相信历史的客观和真实的传统历史小说是截然不同的。
哈琴在对比了卢卡奇(György Lukács)对传统历史小说的研究后指出,首先,历史小说的主人公是类型化的,他综合了一切人类和社会的基本决定因素。而编史元小说的主人公则是虚构的历史里被边缘化的外围人物,比如《拉格泰姆时代》(Ragtime, 1975)里的沃克一家,《马戏团之夜》(Nights at the Circus, 1984)中的费弗尔一家等。第二,传统历史小说不重视细节,因为细节只是获得真实性的手段,是为了表明某一具体情境的历史必然性。而编史元小说则看重历史的细节——尽管它们对这些细节的处理方式往往是戏仿和嘲讽的,作者往往故意弄错一些人所共知的史实以说明历史纪录的不可靠。编史元小说把细节的筛选呈现在读者面前,使我们看到他们搜集史料的行为以及为确定其叙述顺序而做出的努力。编史元小说承认过去事实的矛盾,但并不承认我们当代人能够走进存在于文本的过去。第三,传统历史小说中真实的历史人物往往被降格为配角,其存在是为了证明虚构世界的真实性。而编史元小说中这些真实人物就是主人公,但它不忘提醒读者这只是虚构的历史,从而达到对历史的质疑和对现实的讽喻。
哈琴认为,与激进的认为文本之外无他物的解构主义观点不同,编史元小说在指出历史和小说的对立原则依然存在的同时,强调对话原则对二者的适用。读者在阅读编史元小说时既能意识到小说的虚构性,同时也能意识到小说中的历史材料是基于真实事件的。在编史元小说中,历史和虚构始终处于一种既对立又统一、既相互矛盾又互为补充的不确定的关系中,以此,我们可以看到它对绝对知识的质疑及对历史事件的意识形态内涵的揭示。但是,编史元小说对历史的戏仿挪用也遭到了詹姆逊等人的批评,认为这体现了后现代文化无法应对历史的危机。詹姆逊曾点名批评多克托罗的《拉格泰姆时代》,认为其“精神分裂式的”叙事风格使得“读者在阅读时实在无法体验到具体的历史境况,主体也实在无法巍然屹立于扎实的历史构成之中”。(8)艾伦·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则直斥“后现代主义知识分子们暴露出了他们是群根本不顾历史事实的人”。(9)然而,编史元小说也是詹姆逊所倡导的“历史化”实践的努力,这种实践使得我们对历史进行了重新思考,是一种反思历史的实践,其信念可以用多克托罗的话来进行总结:一本书可以影响意识——影响人们思考进而去行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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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utcheon, Linda. The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88, p. 5.
(2) Ibid, p. 40.(www.xing528.com)
(3) Hutcheon, Linda. The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88, p. 24.
(4) Waugh, Patricia. Metaficti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Conscious Fiction. London: Methuen, 1984, p. 148.
(5) Hutcheon, Linda. The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88, p. 104.
(6) 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92页。
(7) Hutcheon, Linda. The Poli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ory, Fi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88, p. 75.
(8) Jameson, Fredric.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Durham, NC: Duke UP, 1991, p. 23.
(9) 艾伦·伍德、约翰·福斯特:《保卫历史: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郝名玮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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