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克哈特(1260—1327)对重“占有”和重“存在”这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区别所做的极为透彻的描述和分析是他人所不及的。埃克哈特是德国圣多米尼教派(Dominican Order)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是一位知识渊博的神学家,又是德国神秘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和最深刻和最彻底的思想家。他的德语布道文献不仅对他的学生和同时代的人以及后来德国神秘主义作家有重大影响,而且对今天那些正在寻找一种非有神论的、理性的却具有“宗教严肃性”的存在哲学的人来说,他作为一位引路人,影响也是很大的。
本章节里,我引证的埃克哈特的话都来自约瑟夫·昆特(Joseph L.Quint)整理编选的《埃克哈特德文著作集》(Meister Eckhart,Die Deutschen Werke,简称Quint D.W.)和《埃克哈特德语布道讲稿和文册》(Meister Eckhart,Deutsche Predigten and Traktate,简称Quint D.P.T.)。雷蒙德·布莱克尼(Raymond B.Blakney)翻译出了英文版《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简称Blakney)。我尽可能从由昆特编选的《德语布道讲稿和文册》中引用埃克哈特的话。这个文集只收编了可以证实确系埃克哈特所作的文章。在引证尚未证实是埃克哈特所作的文章时,我会注明来源。
记录埃克哈特关于重“占有”生存方式观点的经典文献是他关于贫穷问题的布道书,这篇布道书是以《马太福音》(5∶13)为根据的。他说:“精神上的穷人是极乐的,因为天堂是他们的。”他一开始便谈到,他所说的贫穷不是说外在的,即物质上的贫穷,尽管这也是值得称道的。他想说的是内在的贫穷,也就是福音书中所说的那种贫穷。(Blakney,28;Quint D.W.,52;Quint D.P.T.,32)
他给内在的贫穷下了一个定义:“一个一无所求、一无所知和一无所有的人是穷人。”那么谁是一无所求的人呢?一般说来,我们通常是指一个选择了禁欲生活的人。然而,埃克哈特指的并不是这种人。他指责那些把“一无所求”理解为忏悔和形式上的宗教活动的人。他认为,具有这种信念的人都是固守其自私自利的自我的。“这类人从外表上看是神圣的,但内心上他们都是驴。因为他们没有领会上帝神圣真理的本意。”
埃克哈特的核心意思说的是一种想要占有(wanting)的心态,这也是佛教思想的一个基础范畴:欲、贪欲和利己。佛陀把欲念看成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而不是生活的本来乐趣。埃克哈特说人不应该有要求(no will),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人应该是一个意志薄弱者。他所说的那种要求就是欲念的意思。人受这种欲念驱使,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意志。埃克哈特甚至要求,人不应有任何按照上帝的意旨去做的愿望,因为这也是一种欲念。一无所求的人是对一切都无欲念的人,这就是埃克哈特所说的“孤寂”(nonattachment)一词的要义。
那么,谁又是一无所知的人呢?难道埃克哈特把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家伙奉为理想人物吗?埃克哈特自己就是一个知识渊博和有教养的人,他从不想隐瞒这一点,也不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他的心愿是去教化那些未开化的人,那么他为何要这样说呢?
埃克哈特所说的“人应一无所知”是与两种不同的“知”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一种是对知识的占有,一种是认识的行动,也就是说,彻底地寻究根源,从而把握事物的原因。埃克哈特在一定的观念和思考的过程之间划了一条明确的界线。他强调,与其爱上帝不如去认识上帝:“爱唤起的是欲念和要求。相反,认识不补充任何思想,认识往往是取代,是摆脱,它跑上前去用手触摸上帝,去看他赤裸的样子,并只求把握存在中的他。”(Blakney,Fragment 27;昆特未证实)
在另外一个层次上(埃克哈特从不同的方面来看穷人),他走得更远。他写道:
再者,穷人也是一无所知的人。我们有时说,人应该这样来生活,即他既不为他自己也不为真理和上帝而生活。现在,我们换一种说法并进一步说:拥有这种贫穷的人必须这样去生活,即他不知道他既不为他自己也不为真理和上帝而生活。他必须更自由自在地不受一切“知”的束缚,对于上帝活在他的心中,他既不知,也认识和感觉不到,他应该不受他内心一切认识的束缚。因为人是上帝的永恒之物,那么在他心中活着的不会是别的物;事实上,在那里活着的是他自己。所以我们说,人应该摆脱自己的知识的束缚,达到一种自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他让上帝为所欲为,而他则不受束缚。注21(Blakney,28;Quint D.W.,52,Quint D.P.T.,32,部分是我对昆特德译本的翻译)
我们必须先把埃克哈特这些话的本意弄清楚,才能理解他的立场。他说,“人应该摆脱自己的知识的束缚”,他的意思不是说人应该忘记他所知道的东西,而是说应该忘记他是知道的。这就是说,人不应把他的知识当做能赋予自己安全感和认同感的占有物来看待,不应让知识来“充满”自己,一味地固守知识以及去追求这种知识。知识不应带有教条的特征,从而使我们成为知识的奴隶。总之,他所反对的这一切都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所固有的。
在重“存在”的生存方式中,知识就是透彻的思考过程本身,这种思考从不要求为了某种可靠性而停止下来。埃克哈特继续说:
现在我要谈谈第三种贫穷,这是一种极端的贫穷:即人一无所有。
我曾多次说过,先哲们也说过,人应该摆脱一切事物的束缚,内在的也好,外在的也好,而达到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使自己能成为上帝的所在地,上帝能在这里进行活动。现在我们不这样说了。如果说,人摆脱了所有的造物和上帝以及他自己的束缚,但是在他那里,上帝还能找到一个活动的场所,那我们说:只要上帝还在人的心中起作用,那么这个人就还不是那种极端形式的贫穷。因为上帝的活动并不要求人的内心有一个上帝活动的场所;假如人能够摆脱上帝及他所创造的一切束缚,使上帝自己也成为自己活动的场所,只要上帝愿意在灵魂中活动——而他(肯定)愿意这样做;(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称得上是精神上的贫穷。所以我们说,人必须要贫穷到他既没有也不是上帝活动的场所的地步。只要人(的内心还)保留着场所,那他也就(仍然)保留着差别。因此,我请求上帝帮我摆脱“上帝”……(Blakney,pp.230-231)
这就是埃克哈特关于不去占有的观念,他的表述是再激进不过的了。首先,我们应该不受自己的物品和行动的束缚。这并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应占有和什么都不应该去做,而是说,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和所做的事情,甚至于上帝,都不应把我们束缚住、捆绑住。
埃克哈特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占有问题的,他对自由与对物的占有之间的联系做了说明。如果我们眷恋财产、造物和我们的自我,那人的自由就是有限的。由于我们一切都受自我的制约[昆特在这本集子的导言中将中古高地德语中的“Eigenschaft”一词译为恋我(Ich-bindung)或自私自利(Ichsucht)],因而自我阻碍了我们自己的道路,我们不会有任何收获,自身也无法完全得到实现。(Quint D.P.T.,Introduction,p.29)我完全同意米特(D.Mieth)的观点,他认为“自由作为真正的生产力之条件就是放弃自我”,就像圣保罗(Paulinian)所说的不受任何恋我心态束缚的爱一样。一种无拘无束的、摆脱了对物和自我的欲望的自由是爱和创造性生存的先决条件。按照埃克哈特的观点,作为人,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从恋我心态和自我中心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也就是说,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解放出来,从而达到完满的存在。就如何理解埃克哈特所说的占有取向的性质而言,在我所知道的作者中,米特的想法与我的想法最为接近。他提出“人的占有结构”(the property structure of the people,1917)的概念,我提出的是“重占有的生存方式”(having mode)或“生存的占有结构”(having structure of existence)这两个概念,在我看来,意义是一样的。当谈到打破这种内在的占有结构时,他也引用了马克思“剥夺”(expropriation)的概念,并补充说,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剥夺形式。
对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来说,关键的不是这样或那样的占有对象,而是重“占有”的整个心态。
一切都可以是欲望的对象,如日常用品、财产、礼俗、好的行为、知识和思想。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坏”,但是,如果它们阻碍了我们的自我实现,如果我们固守这些东西,使之成为限制我们自由的锁链,那这些东西就变成坏的了。
埃克哈特是从两种不同但又近似的意义上来使用“存在”概念的。一种是狭义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存在,他用这一概念来表示人真正的、往往是没被意识到的动机,这些动机独立于人的行为和意念之外,是与行动的、思维的人相脱离的。昆特称埃克哈特为“天才的心理分析家”是很贴切的,他说:“埃克哈特不厌其烦地揭示人的行为与内心最秘密的联系和隐藏得最深的那些利己主义、目的性和‘意识’冲动,并对那种兴奋地期待别人的感谢和回报的斜视目光做了严厉的谴责。”(Quint D.P.T.,Introduction,p.29)
埃克哈特对于隐蔽动机的理解,会使对弗洛伊德的观点和至今仍风行于世的行为主义理论的幼稚性有所了解的读者感兴趣。按照行为主义的理论,行为和意识都是最终的事实,不能再分了,就像20世纪初人们说原子是不可分的一样。埃克哈特在许多地方都曾谈到他的观点,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话就是:“人不必总去想应该做什么,应该更多地去思考自己是什么。因此,人应将重点放在美好的存在,而不是应该做什么和做多少上。重要的是我们行动的基础。”我们的存在是现实性的,精神推动着我们,性格决定我们的行为;相反,我们的所作所为和信念与我们动力的核心相分离,是非现实的。
存在的第二个含义范围更广,也更为重要。存在意即生命、积极的活动、生育、更新、创造性和不断涌流的水,直至枯竭。从这种意义上,存在是占有的对立面,是恋我心态和利己主义的对立面。埃克哈特所说的存在是经典意义上的那种积极的存在,是人自身力量的创造性表现,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忙碌的生活。在埃克哈特看来,积极的活动是“来自其自身的”。他还做了许多形象的描绘,把存在比做“沸腾的水”“自我生产”和某种“在其自身之中又超越其自身的流动的东西”。有时,他用奔跑来比喻存在的积极特性,他说:“跑向和平吧!那个奔跑的人,那个永不停歇地跑向和平的人是属于上天的。上天不断地转动,他就是在这种运转中寻找和平。”(Quint D.P.T.)积极的活动还有另外一个定义,埃克哈特说,一个积极的、有生气的人好比一个不断变大的罐子,它可以盛东西,但永远装不满。(Blakney,p.233;昆特未证实)
与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决裂是任何一种积极活动的前提。在埃克哈特的伦理学体系中,这种内心的创造性活动就是最高的道德,而要想从事这种创造性活动,首先要克服任何形式的恋我心态和欲念。
注1:铃木大拙(1870—1966),日本佛教学者。原名贞太郎,后因学禅,改名大拙,别号风流居士。铃木大拙是日本现代著名的禅学思想家,因向西方介绍禅学而成为世界文化名人。(www.xing528.com)
注2:松尾芭蕉 (1644—1694),江户时代前期的一位俳谐师。其被公认的功绩是把俳句形式推向顶峰。
注3:丁尼生(1809—1892),19世纪著名诗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及最具特色的诗人。
注4:这里必须指出,至少可以顺便提一下,人与自己的肉体之间也有一种存在关系,人感知自己的肉体是有生命的,这一点可以用“我即我的身体”而不是“我占有我的身体”来表示;一切感官意识的活动都试图证明,对自身肉体的这种体验是存在的。
注5:埃米尔·本韦尼斯特(1902—1976),法国语言学家。
注6:格奥尔格·齐美尔(1858—1918),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是形式社会学的开创者。其主要著作有《货币哲学》和《社会学》。
注7:巴门尼德(约公元前515年—前5世纪中叶以后),古希腊哲学家。他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也是爱利亚派的实际创始人和主要代表者。
注8:Z.Fišer,一个优秀的,但鲜为人知的捷克哲学家,将相关过程的佛教理念与真正的马克思哲学结合在一起。这本书已经出版,不过只有捷克语版本,因此大多数西方读者一直无法读到(我是从一个英文翻译那里获知的)。
注9:我要感谢布德莫尔(Moshe Budmor)博士告诉我这一情况。
注10:“赤裸”和“赤裸裸的”是埃克哈特和他的同代人,即《未知的迷雾》(The Cloud of Unknowing)的作者,最爱用的字眼。
注11:伊凡·伊里奇(Ivan Illich),一位集神学、哲学、社会学及历史学学者多种角色于一身的专家。
注12:吠陀经: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的总称。
注13:在《你们应像上帝那样》(You Shall Be as Gods,1966)和《被遗忘的语言》(The Forgotten Language,1951)中专谈安息日的一章里,我曾对这种救世主义的思想进行了阐述。
注14:我很感激芬克(Rainer Funk)提供的关于这方面的深刻信息以及他富有成效的建议。
注15:死海古卷:泛称1947—1956年间,在死海西北基伯昆兰旷野的山洞发现的古代文献,文献大约是公元前2、3世纪到公元70年间写成的,它们的发现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1947年,居住在死海西北部某一小村中的儿童,在死海附近的山洞中发现了一些羊皮卷,这些羊皮卷后被证实是一些用希伯来文书写的早期基督教的圣经。这些在死海附近山洞中发现的两千年前的卷轴统称为“死海卷轴”,是研究伊斯兰教、犹太教、天主教、基督教 、景教发展史的文献资料。——译注
注16:可以参阅伍兹、席林(Otto Schilling)、舒马赫以及其他研究者的作品。
注17:德尔图良(约公元160—220),第一位拉丁教父,对西方教会具有深远的影响,被称为“拉丁神学之父”。
注18:以上信息来自席林的著作,也可见他对范尼(K.Farner)和 萨默拉德(T.Sommerlad)的引用。
注19:克里索斯托穆斯:公元4世纪希腊神学家。
注20:为深入了解佛教,可参看向智尊者(Nyanaponika Mahatera)的著作,特别是《佛教禅修》(The Heart of Buddhist Meditation)和《通向佛教思想》(Pathways of Buddhist Thought: Essays from the Wheel)。
注21:艾克哈特指“神”的时候,布莱克尼使用大写字母“G”表示;艾克哈特指创作的圣经“神”的时候,布莱克尼使用小写字母“g”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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