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鲁迅在现代世界的文化价值,是一个挑战性的学术命题。因为现在中国很多人极力要弘扬传统文化,中国在向世界弘扬中华文化、传播汉语的时候,在世界各地建了很多孔子学院,以孔子来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征。很多人对这种推崇孔子并不认同,他们认为应该弘扬鲁迅而不是孔子。那么,孔子与鲁迅在现代世界都有什么样的文化价值呢?
鲁迅在现代世界的文化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因为鲁迅最突出的特色就是思想的现代性,艺术表现的现代特征。鲁迅激烈地抨击中国的以家为本的传统伦理,对中国的文化传统及其在现实中的积淀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反省。那么,鲁迅建立的现代伦理是什么呢?鲁迅设想的个人是一种孤独状态的个人,这样的个人不受家庭、国家的约束,他要独立发展自己的个性,但个性的发展又不能侵害到别人的自由,所以个性主义要以人道主义来加以约束,这就是鲁迅的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彼此之间的平衡关系。人与人的人格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要尊重别人的人格去发展自我,这就是个人自由的真义。
当然,由于受到拜伦和尼采的巨大影响,鲁迅的个人自由是需要强力意志去支撑的。因为自由是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与人的孤独状态密切联系在一起,往往是最亲近的人对你自由的约束也就越大。比如一个人想自杀,自杀是一种个人的自由选择,然而他有了自杀的念头就会想:“我要自杀,我母亲怎么办?我妻子怎么办?儿子怎么办?”这些人是给你温暖最多的,但他们给你自由的约束也最大,连你自杀的自由也被限制。你一旦要顾念他们的想法,你就不能自由地选择。两个恋人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就连出门也要打个招呼,不打招呼,另一个就不高兴了。这就可以看出,自由已经被约束到狭窄的空间了。所以,真正的自由是彻底的离群索居,但是,这种孤独状态需要一种强力意志来承担。小鸟在笼子里是不自由的,但有它的好处,一旦刮风下雨,主人就会把鸟笼拿到房子里来,不让雨淋它,饿了就会有食吃,它不自由,但有人关心它。现在,我们把鸟笼打开,把它放回到自由的天空中去,小鸟要是没有一种强力意志的话,它不能承受这种沉甸甸的自由,因为它要独自迎接烈风雷雨的侵袭,独自面对老鹰等恶鸟对它的侵害,没有强力意志是无法承担这种自由的。所以鲁迅为了人们更好地追求自由,就呼唤自由的主体具有强力意志。
鲁迅很清醒地看到了追求自由的后果,在这一点上和胡适与陈独秀是不大一样的。胡适、陈独秀说:你们跟着我走吧!我的口袋里有通向幸福光明快乐的钥匙,冲破了传统的束缚你们就幸福快乐;而鲁迅说,你们在这个铁屋子里酣睡还很舒服,但是,一旦清醒之后就很痛苦,“人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在这点上,鲁迅与陈独秀、胡适那种乐观的启蒙差异很大。鲁迅的这种启蒙更带有绝望,并且与绝望抗战的色彩,也由此增加了鲁迅思想的深度。尤其是《野草》,非大手笔是写不出那样的好文章来的,这是汉语中最富有艺术表现力的文本,往往是寥寥几笔就把描写对象升华到哲学本体的高度,并且深刻体味着传统崩溃之后人孤独而自由地面对死亡的存在深度。在《过客》中,我们看到了“客”为了自由的主体,连小女孩的布片也不要,因为感恩会令他受到束缚而不自由,他甚至像兀鹰诅咒死尸一样希望给他大恩惠的人灭亡。白话文是从宋代到明清一直存在的表现形式,只是到鲁迅那里,才赋予了白话文以鲜明的现代特色。鲁迅的小说和《野草》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竖立了截然分明的界碑,即使是对鲁迅评价不高的夏志清,也承认鲁迅的现代特色。
10年以前,王朔等作家要用解构主义来消解鲁迅。其实我觉得就解构而言,他们是找错了对象。因为我发现,从近代直到今天,鲁迅是最大的解构主义者,他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颠覆是无与伦比的。从哲学(扫荡儒道两派的书籍)、伦理(控诉礼教和家族制度),到历史(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两个时代的循环)、文学(瞒和骗的文学、廊庙文学与山林文学、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鲁迅的解构与颠覆无孔不入,他甚至认为中国文化就是一席人肉的宴席,而中国就是安排这宴席的厨房。《狂人日记》与《阿Q正传》构成了对传统及其在国民那里的现实积淀的最大解构与颠覆,几千年的文明史——“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被踏在脚下,几千年的伦理道德被鲁迅概括为“吃人”二字……胡适从汉代的王莽身上找到了“社会主义”,从清代的乾嘉学派中找到了美国的实用主义,尽管批判传统却对传统有点“眉来眼去”,因而最富有解构精神并且对传统及其现实积淀构成了实质性颠覆的是鲁迅。其实,鲁迅的解构主义并不令人奇怪,因为当代最著名的解构主义大哲德里达就认为他的精神先驱是尼采,而鲁迅的精神先驱也是尼采。
鲁迅的现代意义还表现在,在强调稳定性与承传性的静止不动的中国,输入了一个批判性与否定性的骚动不安的文化恶魔。西方文化的发展模式是批判性与否定性的,正如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所言“吾爱吾师而尤爱真理”。亚里士多德的分析性哲学就与老师柏拉图不同,他对模仿文学的肯定也与柏拉图的否定不同。于是,整个西方文化就是在不断批判与超越前人中发展的,颇有点“急匆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味。而中国文化却更强调稳定性、连续性、承传性,与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而尤爱真理”相对,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因为“作”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否定,而“述”则是完全的肯定。与西方上帝与魔鬼、灵魂与肉体、感性与理性的二元对立不同,中国文化强调阴阳、乾坤、天地、男女、父子、君臣的二元中和,因而整个文化没有一个否定性的恶的精灵。与西方文化的分析性概念不同,中国文化诉诸感悟的直觉概念,时代发展了也不要创造新的概念,而只需要对前人的概念加以重新领悟就可以了。这就导致了中国文化巨大的稳定性、连续性和传承性,加上中国文化没有进步与发展的概念而强调循环,就使得中国文化显得静止不动。从《摩罗诗力说》开始,鲁迅就致力于在平和静态的中国文化中,输入一个骚动不安的动态对立的文化恶魔,为中国文化注入一种批判性与否定性的元素。鲁迅希望这能够使静止不动的中国快速发展起来,在列国争雄的时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www.xing528.com)
中国要摆脱传统走向现代,鲁迅就具有巨大的文化价值。然而问题就在于:现代就没有弊病了吗?在20世纪初的美国,白璧德就致力于反省从卢梭到现代的弊病,而要回归基督教和希腊的古典理性,甚至对孔子与佛陀的教诲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学生T.S.艾略特自称在政治上是保守主义者、在宗教上是加尔文教徒,并在《荒原》中对现代的弊病进行了深刻的反省。然而,由于中国当时尚处于摆脱传统向现代迈进的阶段,这种时空上的错位使得白璧德的中国弟子吴宓、梁实秋等一回国就陷入被新文化人物批判的漩涡中。然而现在中国也进入了现代化,比20世纪初的美国在经济上要更现代化。这时,我们还能再像在20世纪上半叶那样简单地对待吴宓和梁实秋吗?还能再像“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那样对待孔子吗?因而我们下面重点阐发一下孔子的现代意义。
首先,在西方的上帝观念动摇的当代,孔子对伦理与审美的世俗文化价值的执着,就很有现代意义。人类的文化价值可以分为审美的、伦理的与宗教的三种,孔子对宗教的价值不感兴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孔子文化的根本是伦理并兼及审美,所谓“克己复礼为仁”,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当然,走向纯然审美的是庄子,孔子总喜欢将审美与伦理融合在一起,然而孔子在现实中极端失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纯然审美的理想,当曾点说自己的志向就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时,孔子居然忘却了“治国平天下”,欣然赞同曾点的志趣:“吾与点也。”中国崇尚的不是为自己的神献身殉道的宗教精神,而是为家国社稷牺牲的精神,推崇的是“诗礼人家”与“礼乐之国”。西方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到现代,上帝的观念摇摇欲坠,“上帝死了”、“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等逐渐成为压倒性的声音,科学之光使得宗教的圣火越来越黯淡。然而科学虽然能够带来物质世界的繁荣,却无法抚慰人的情感的孤独,也造不出令人不朽的金丹大药。于是,西方的哲人开始关心伦理与审美的价值,连基督教的新神学家也要带领人们走向幸福快乐的“现世城”。在这种文化语境中,难道我们不应该更多地关注孔子文化的现代价值吗?
其次,孔子文化价值的现代意义,在于特别适合于资本的原始积累。孔子没有给人提供宗教的超越,而是以上敬奉祖宗孝敬父母下生育后代、为往圣继绝学与为万世开太平的继往开来,超越个体生命的短暂,特别强调文化与族类的连续性和传承性。演变到现代,就是注重子女的教育。中国人特别注重子女的教育,中国人可以宁愿不吃不喝,也要让孩子去上学;而美国人绝对做不到,他们在上帝死了的时代,追求的是自己的享乐,纵情恣欲,金钱万能,实实在在地表明上帝的死亡与魔鬼的出笼。中国是攒钱给儿孙花,而美国人是花儿孙的钱。受过儒家文化影响的国家与地区都有一个特点——高储蓄,中国内地、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日本、韩国、新加坡是世界上储蓄最高的国家和地区。孔子教化过的国家与地区为什么会有这种高储蓄的特点呢?因为看重下一代的教育与未来发展,就要善于为他们攒钱,这跟孔子的文化教化是有关系的。中国的现代化不可能再像西方初始那样,进行海外扩张掠夺殖民地,那么靠孔子教化的资本积累也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再次,孔子的“敬天礼地”与老子的“道法自然”相结合的生态智慧,可以给生态环境极为恶劣的现代人提供可贵的精神资源。现代的一个最突出的弊病就是人在确立其主体性的时候,以科学成就的高技术掠夺与榨取自然,破坏了与自然的生态平衡。追溯起来,这与基督教以人高于自然可以随意支配自然又有关系。在孔子的教化中,没有人支配自然的概念,人的言行是要效法天地的,人要敬天礼地,与自然和谐相处。天就是男人、地就是女人;天下雨,地承受阳光雨露,就有了禾苗:这跟男女生育的道理是完全一样的。中国人主张物我融合、天地合一。我看花,我到花中去,花看我,花到我中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人和自然要和谐相处。然而在现代,中国引进了西方征服自然的现代工业与科技,再加上中国人口众多,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已是触目惊心,此时孔子的教诲还是很有意义的。
在鲁迅的现代意义与孔子的现代意义之间,有没有精神联系呢?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文化就是经过现代洗刷的中国文化。鲁迅即使在西化最激烈的“五四”时期,也没有把西方文化的根底基督教拿过来。既然对西方文化的根底弃之不顾,又怎能谈得上彻底的西化呢?既然鲁迅的终极超越不是西方的基督教,那么他又是怎样超越的呢?鲁迅转向为国家民族的复兴而奋斗,正如传统以仁为天心的士大夫为家国社稷奋斗一样。鲁迅酷爱尼采,然而尼采并不是为德意志民族奋斗的人,而鲁迅接受尼采却希望国人都像尼采那样张大自己的意志,中国的复兴就指日可待。鲁迅的留日时期、“五四”时期以及后期的思想与艺术变化很大,但在感时忧国一点上又统一起来。正是苏联建设的成功和1929年到1933年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大危机,使他看到苏联也能富国强兵,走俄国人的路中华民族也有救,所以他才往左转。在为人上,他孝敬母亲,尊敬师长(临死都在怀念章师太炎),又爱孩子,培养了很多青年作家,很符合孔子的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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