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的作品中,除了《狂人日记》等作品,真正与尼采的恶声与情感方式相似的,是《野草》。也就是说,《野草》是鲁迅发出的强有力的恶魔之声,代表着鲁迅恶的文学的最高成就。《野草》的深刻性,在于对主体恶性的深刻剖析,所以有七八篇之多都是以“我梦见”开头的,而梦指向的是人深在的自我。存在主义认为,只有面对死亡,才能体认存在;而在《野草》的《题辞》中,鲁迅对于死亡有大欢喜,因为他借此知道他还非虚空。在《一觉》中,他说在目睹死的袭来的时候,才深深感到生的存在。《野草》中有《墓碣文》、《死火》、《死后》等六七篇散文诗都与死亡有关。
鲁迅在《希望》一篇中说:“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虚空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虚空中的暗夜。”这就是说,鲁迅的心里曾经有过恢复中华的“血腥的歌声”,并想以恶魔之声惊醒国民,但是换来的却仅仅是绝望,而在自欺的希望中,他又意向峻绝地向绝望抗战了,虽然他知道结果也不过是更大的绝望和虚空。在《野草》中,鲁迅挣扎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的作品不少。《影的告别》中的“影”作为鲁迅在明与暗、希望与绝望之间的选择,就突出表现了鲁迅的矛盾:黑暗会吞没我,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影”只得彷徨于无地。《死火》中的“死火”面临着的是与“影”同样的命运,冰山使火冻成了死火,温度太低死火不久将冻死,温暖的到来虽然惊醒了死火,但是活过来的死火又将烧完。在这种难以选择的矛盾中,“影”想独自前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而“死火”宁可烧完也想跃出冰谷。而正是在绝望与矛盾中,鲁迅那恶魔般的挑战之声依稀可闻。
《秋夜》中的枣树以一无所有的竿子,默默地铁似地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就是恶魔对无边的黑暗进行的绝望抗战。因为天空奇怪而高,仿佛要离开人间,使人们仰面不再看到,而且还将繁霜撒在园里的野花草上。人生是惨淡的,弱小者、善良者、投机者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梦,只有饱经沧桑、树叶落尽的枣树,奋起抗战,一心要制黑暗的天空的死命,不管星星各式各样地闪着许多蛊惑的眼睛。当时鲁迅虽然已经与周作人闹翻,但是在社会上与文化上还保持着一致,甚至在后来的女子师大的风潮中二人也都厌恶正人君子。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所说的“在我的后园”有两株枣树,是否可以看成是向旧势力抗战的周氏兄弟呢?
《淡淡的血痕中》最具有尼采式的恶魔的情感方式。文中说,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他只为人类中的他的怯弱同类着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使饮者也如醉也如醒,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渺茫的悲哀。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而看透了造化把戏的叛逆的猛士,不仅是造物主的叛逆,也是良民的叛逆。他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他将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用鲁迅评价拜伦的话来说,善良平和的读者读到这种文字,能不感到恐惧吗?
但是,刚劲直率的叛逆的恶魔,对于中国柔软的国民有时是无可奈何的。在这个善于以静制动、以弱胜强、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文化中,他们会不理你,甚至会反过来赞美你,令你无可措手。所以,当《这样的战士》中的猛士走进战阵的时候,“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但猛士毕竟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知道这些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而且他的对手都是良善之人,不是慈善家、长者,就是雅人、君子,“但他举起了投枪”。他刺中的仅仅是一件外套,无物之物已经逃走,他就成了残害慈善家的罪人,“但他举起了投枪”。“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但他举起了投枪!”在这里,我们似乎听到了尼采的“我是炸药,我是根本的破坏者”的声音。
鲁迅的想象力,在叙述勾魂的无常、复仇的女吊的时候格外动人。《野草》中有一篇《失掉的好地狱》,就是描绘地狱、鬼众与魔鬼的。当然,这里的魔鬼不同于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推崇的撒旦,他仅仅要取得地狱的统治权。但是,魔鬼的统治显然比人类的统治更得鬼魂们的拥戴。鬼魂们是在魔鬼的取胜中才得以醒来的,醒来后才有了反抗的绝叫,人类与鬼魂们一起同魔鬼战斗,赶走了魔鬼。结果鬼魂们在人类的统治下一样呻吟,甚至在怀念失掉的好地狱。魔鬼最后对“我”说: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我且去寻野兽与恶鬼……”
《野草》中也出现过上帝,因为按照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理论,耶稣是上帝耶和华的道成肉身。但是,在《复仇(其二)》中,鲁迅仅仅是将福音书进行了稍稍的改写,就将耶稣置换成了鲁迅心目中的启蒙恶魔。耶稣来到世上是救世人的,是废掉了摩西的旧约而进行革新的,但是世人却将他钉在十字架上,四面都是敌意,庸众们都来辱骂他,戏弄他,甚至连与他同钉的强盗也讥讽他。于是耶稣对于世人,就“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他们居然把拯救他们的人当作敌人嘲弄、钉死,耶稣玩味着庸众们的颠倒是非,对于庸众们将不得拯救而感到一种复仇的快乐。所以,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的时候,耶稣就“沉酣在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这种愤世嫉俗的恶魔性,在《复仇》中表现得更加充分。鲁迅设定两个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在广漠的旷野上将要拥抱,或将要杀戮。于是,《藤野先生》中幻灯片上观看中国人给俄国人做侦探而被日本人抓起来的看客,《药》中夏瑜被杀时的看客,《阿Q正传》中阿Q被绑缚至刑场时的看客,《示众》中围观“罪犯”的看客,都纷纷赶到了,并且伸长颈子要鉴赏这拥抱或杀戮。然而,他们俩既不拥抱也不杀戮,也没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而是这样站到永久,站到身体干枯,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无聊从看客的毛孔中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看客们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他们俩则“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这路人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在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www.xing528.com)
这种愤世嫉俗在《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篇中,也有表现。《立论》中的那位说实话的恶人,只有碰壁的份,而圆滑的人则得到感谢与恭维,造化在逼人变成“哈哈党”。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奴才只不过是诉苦,聪明人的只说不干、投机取巧和顺水推舟,使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傻子为奴才的诉苦所动而进行的颠覆活动,不仅惹恼了主子,也气坏了奴才。最后受恭维的是聪明人而受苦的却是傻子。所以鲁迅说,聪明人绝不能支持这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
当然,《野草》中对于生命主体进行自剖的篇章也不少。在鲁迅的作品中,经常提到“死”以及与死相联系的坟墓,《墓碣文》一篇,就是鲁迅面对死亡体认存在的杰作。墓碣阴面的文句正是鲁迅深刻自剖的写照:“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由知?”这意味着,当鲁迅深深体悟人的本体的时候,由于此刻当下的自我是一个创痛酷烈的对象,是无法观照的。正如《死火》中所说的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规定性的迹象,何况现在面对的是创痛酷烈的主体?“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鲁迅曾经幻想过死火,但是死火尚能复燃,过去的生命已随着流失的时光死去了,即使可以加以观照,也难见生命的本体。存在主义所揭示的生命主体的流变及其不可重复性,鲁迅在这里也体悟到了。鲁迅的自剖是无情的,他的自剖就像自啮其身的口有毒牙的长蛇。
鲁迅主体的恶性在《过客》中,表现得也很充分。《过客》的抽象性,使文本可以有多种阐释的可能。这是一个向西方寻求真理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永不停息的追求者,而老翁曾经追求过,但是在鲁迅的时代,他已经成为停止不前的康有为们。这同时又是一个孤独的主体面对死亡试炼自我的强力意志的故事。人生有许多可走的路,但是路的尽头却是坟墓。小孩的乐观是建立在路的前面是鲜花的基础上的,老翁虽然认识到了路的前面是坟墓,但却没有反抗绝望的勇气而停顿下来。只有过客还在面对着坟墓永不停息地走着,而这就需要支撑自我的强力意志。伴随着这种强力意志的是主体的恶性。鲁迅后来几乎是注释《过客》似地说:“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跎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一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1]鲁迅在《野草》的另一篇《求乞》中就说:“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而《过客》对鲁迅这种主体的恶性表现得更强烈:“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诅咒。”这就表现了鲁迅在意识深层对于亲人妨害他的个性自由的厌恶,以至于要祝愿她的灭亡。当时鲁迅最亲近的是他的母亲,而鲁迅在论感激的时候所举的例子恰恰就是他的母亲: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感激“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譬如,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
《野草》的感性趣味,可以在最后一篇《一觉》中看出来。鲁迅在编校年轻人的文稿,那些不肯涂脂抹粉的痛苦粗暴的魂灵便裸露在他的面前:
魂灵被风沙打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野草》是鲁迅的全部作品中现代性最强的,也是最具有恶的意味的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讲,恶之花正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审美特征。
[1] 鲁迅:《书信集·250411致赵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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