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可以看成是散文,也可以看成是自传体小说。《朝花夕拾》中的《阿长与〈山海经〉》、《父亲的病》、《藤野先生》与《范爱农》等篇,比起《呐喊》中的《兔和猫》、《鸭的喜剧》、《头发的故事》等也许更像小说。而鲁迅在《呐喊》与《彷徨》中不乏对自己经历的描述,在《朝花夕拾》中也不乏对自己经历的虚构。《朝花夕拾》描述的是鲁迅从小到辛亥革命的经历,从文本中可以看出,鲁迅在很小的时候,就背叛传统,向往自由。但是,从其他渠道的材料来看,鲁迅小时候是很刻苦用功的,迟到一点就在课桌上刻一个“早”字以警示自己,留学之前所写的旧诗与传统诗歌也没有任何差异,而且到南京之后还回乡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从这个意义上说,《朝花夕拾》仅仅是鲁迅用成人与现代的眼光对自己过去历史的重构而已。
《朝花夕拾》描绘了一个恶魔的成长历程,其中充满了对传统的颠覆与对自由的向往。在中国,“百事孝为先”,孔子也认为孝为道的根本。但是,鲁迅通过对《二十四孝图》的解读,嘲讽与批判了儒家的孝道。他说,“老莱娱亲”让一个70岁的老头拿着个“摇咕咚”娱亲,是拿肉麻当有趣,“哭竹生笋”很可疑,不过哭不出竹子只不过丢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尤其是“郭巨埋儿”,就更令小鲁迅害怕:“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这些念头,是颇不合于孝道之善的。小鲁迅向往的是自由,从周玉田读《鉴略》的时候,鲁迅着迷的是《山海经》;从寿镜吾在三味书屋读书的时候,鲁迅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百草园,他的蟋蟀们、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在《朝花夕拾》中,最具有恶的意味的,一个是鲁迅喜欢的动物,一个是鲁迅喜欢的鬼魂。《朝花夕拾》的第一篇就是《狗·猫·鼠》,如果我们能够与《呐喊》中的《兔和猫》以及鲁迅其他作品中的动物联系起来看,那么,就会发现鲁迅喜欢的动物系统也是具有反传统的恶的意味的。
鲁迅喜欢凶猛爽直的动物,不喜欢狡猾伪装的动物。在《华盖集》的《夏三虫》中,他说若是有人让他说出在跳蚤、蚊子与苍蝇中喜欢哪一个,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跳蚤。跳蚤虽然咬人,但是咬得何等干脆直接,既不像苍蝇绕几个圈子拉一点蝇屎,也不像蚊子那样咬了人之后还要发一篇大议论。他在《狗·猫·鼠》中说:“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在这方面,人比动物是何等惭愧。鲁迅甚至说,他死了以后,宁肯喂猛虎,也一点不给癞皮狗。将来猛虎死后做成标本放在展览馆里,是多么令人心火神旺。在中国,凶猛的动物一向是比做人的凶残与政治的暴虐的,但是鲁迅却反其道而行之,看取凶猛动物的直接爽快与强力意志。
中国以善为本而且急功近利的文化,集中表现在对于一些害虫的贬低上,中国人喜欢猫而仇视老鼠便是最好的例证。老鼠吃人的东西,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是应该被排斥的,所以中国人围绕着老鼠的成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贬义的。什么无名鼠辈、鼠头鼠脑、鼠目寸光、胆小如鼠、抱头鼠窜、鼠窃狗盗、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但是,从审美的角度看,老鼠却自有其可爱之处,西方拍的艺术片如《唐老鸭和米老鼠》、《猫和老鼠》等等往往是赞美老鼠的机灵可爱,并且捉弄老猫。尼采也讨厌猫,他借查拉图斯特拉的嘴说:“我不爱它,这屋檐下的猫。”鲁迅似乎从小就是仇猫而喜欢老鼠的。猫不仅一脸媚态,专会巴结主子,哪家主子富有就往哪家跑,而且捉住小动物也不肯就吃,要戏弄再三才肯吃下去。鲁迅小时候仇猫,是因为猫吃了他养的隐鼠,于是,他追赶、袭击,用飞石击中猫的头,或诱入空房间里打得它垂头丧气。后来鲁迅到了北京,又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而且性交时吵得别人不得安宁,便新仇旧恨加一起,对它使出了更辣的辣手。老鼠虽然是作恶吧,然而是自由的作恶,而不是听某某主子的使唤。鲁迅特别喜欢他的小隐鼠,当他的床前贴了一张民间的“老鼠成亲”的画时,他高兴极了,因为它们迎娶新娘的仪式令鲁迅特别神往。
中国传统虽然对狗评价较低,然而仅仅是鄙视,但是对狼评价更低,而且性质都变了:如果说人与狗的关系是内部矛盾,那么人与狼的关系就是敌我矛盾。什么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狈为奸、狼奔豕突,打敌人可以简称“打豺狼”;而且中山狼的故事告诉人们,狼的邪恶本性是没法改变的。但是,鲁迅却喜欢狼而讨厌狗,甚至主张对落水狗也要痛打,因为狗性是难以改变的,他总是对阔人摇尾咬穷人,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是一种惨痛的教训。鲁迅尤其讨厌叭儿狗,它虽然是狗,却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而狼却是自由的,不为哪个主子服务的。狼纵然是作恶,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作恶。所以鲁迅在《孤独者》中比喻他的带有自己影子的主人公魏连殳时,说他“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暗夜在旷野里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当有人自称是狼的时候,鲁迅看出了他的狗性,并讽刺说,狼和狗是本家,闹不好就会变成狗。鲁迅又说,狼变成狗对人是好的,但是对它本身却并无好处。在倡导个性自由的时候,鲁迅为什么推崇狼也就不言而喻了。(www.xing528.com)
龙和蛇相近,但是中国传统却将龙捧上了天,而把蛇贬下了地。在中国,有毒的东西似乎总与蛇相近,所谓“毒如蛇蝎”。在西方传统中,蛇是恶魔的使者,撒旦的化身,所以尼采喜欢蛇,查拉图斯特拉走到哪里,他的鹰和蛇就跟到哪里。鲁迅虽然并没有攻击龙这个虚构的动物,但是却很推崇蛇。他在写给《新潮》杂志的意见中,说讲科学与发议论都是蛇,讲科学是青梢蛇,发议论是蝮蛇,所以鲁迅让他们毒重一点。在《头发的故事》中,N先生激愤地说:“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在这里,N先生显然希望有毒牙的蝮蛇出现。《墓碣文》一文是鲁迅自我解剖的名篇,而这种自我解剖又与蛇纠缠在一起:“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与拜伦、尼采相似,蛇在鲁迅这里,也是颠覆传统的灵物。
与喜欢老鼠、狼、蛇等恶性动物类似,鲁迅在一个理性启蒙与反对迷信的文化运动中,却始终没有忘记一些阴间的鬼魂,并且还有点喜欢“无常”与“女吊”这两个阴间恶鬼。《朝花夕拾》中的《无常》一篇,考究了书上关于无常的记载,回忆了他小时候进入“阴司间”对他满带恐惧的探望,描述了绍兴民间的迎神赛会上无常的表演。一般而言,无常作为阎罗王的勾魂使者,要拿着锁人的铁索,还有清算人一生善恶的算盘。在迎神赛会的戏台上出现时,他粉面朱唇,眉黑如漆,雪白的一条莽汉,而且也不拿铁索和算盘,一出场就要打108个喷嚏,同时放108个屁。他虽然是阴间的恶鬼,却富有同情心。他勾隔壁癞子魂魄的时候,因为阿嫂哭得悲伤,就放他还阳半刻。阎罗以为他徇私舞弊,就将他捆打40大板。无常在责罚中变得越加公正:“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舅!”鲁迅对此迷恋不已,他在《门外文谈》中还赞美无常的这段唱:“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出来吗?”
鲁迅临终前,写过一篇《女吊》。可以说,在鲁迅快要看见死亡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阴间的恶鬼。在绍兴的民间做“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鲁迅就曾扮过鬼卒,疾驰到野外的荒坟中,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地连连刺在坟墓上,驰回上台,再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于是,种种孤魂厉鬼,就会跟来一同看戏。戏开演之后,人事之中杂以厉鬼,火烧鬼、淹死鬼、科场鬼、虎伤鬼……在男吊出现之后,女吊——女性的吊死鬼就出场了。因为古来吊死的人中以女性居多,所以,当女吊在悲凉的喇叭声中穿着大红衫子蓬松着长发出场的时候,是最令人紧张的。而且这女性的吊死鬼还是复仇的鬼,除非她为自己找到一个替身,但那样就又得有一个活着的女人吊死。
鲁迅在叙述这些阴间厉鬼的时候,很少议论,但是,这些题目确实异乎寻常地吸引着鲁迅,激发着他的想象力。而且鲁迅还不仅仅是津津乐道,在浏览其他文献的时候也给予格外的关注。夏济安认为,鲁迅对于这些鬼魂有一种隐秘的爱怜,因为“很少有作家能以这样大的热忱来讨论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主题”,使他区别于他的同时代人的,正是他承认这种神秘,从不否认它的威力,他同情那些脱离了他们的社会环境而处于孤独时刻的个人。鲁迅在这里也超越了关于文化启蒙与社会改革的层次,探视“死的美和恐怖,透过浓厚的白粉和胭脂的假面,窥探着生命的奥秘”[1]。
[1] 夏济安:《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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