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作为鲁迅先生全部创作中最具个人化的心灵文本,融贯了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及情感表达方式,更是凝聚着他自觉和不自觉的文学实验——既有散文诗这种具内在质的规定性的种种内容形式上的特征及美学风格,又蕴含着某种超出常规的先锋实验性。这就决定了《野草》作为典型的散文诗,无一例外地具备散文诗这种文体的特点,呈现出一种常规性美;又带上鲁迅融汇中外各种艺术营养而产生的独特创造性,呈现出一种变异性美。二者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多重美感叠印产生的审美效果,显示出《野草》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本文试从三个方面谈一谈这种常规性美与变异性美:即散文诗语言的常规性美与变异性美,散文诗中意象的常规性美与变异性美,散文诗艺术构思的常规性美与变异性美。
鲁迅先生说:“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240冯雪峰也认为《野草》具“艺术的高度优美性”241。《野草》的体裁是散文诗,这就内在地决定了它的语言和小说戏剧比较起来须有更高的要求,而与最能体现语言美的诗歌取得某种沟通。《野草》语言所具备的诗的品格,亦即是冯雪峰指出的“优美性”的体现之一。这种诗性的语言美也就是拙文所定义的语言的常规性美。在《野草》中,它体现为以下两点:(一)诗情美。这种诗情美体现为语言的形象化与浓郁的诗味。它是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感的产物,明显具备诗歌语言的某些特点。我们现在看看《野草》中被认为“写得最为美丽、最为动人”242的一篇《希望》:“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逝去了?但我以外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鲁迅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被压迫的青年(即身外的青春),但他没有通过抽象的概念化的语言来表达这一思想,而是用形象化的、富象征和暗示的诗歌语言来表达。(二)音乐美。音乐性是诗歌最典型鲜明的特征。《野草》作为“诗与散文中间的桥”(周作人语)的散文诗,其音乐性表现十分明显,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1)节奏美。《野草》的大多篇章虽不像整齐的格律诗,严格要求诗行的整饬和押韵的严谨,但许多篇语言节奏鲜明,声调和谐,铿锵有力,朗朗上口,错落参差。如《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中,奴才说的一段话:“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明显具备鲜明轻快的节奏美感。(2)鲁迅往往还在文章中运用各种不同形式的句子的排比、复沓与回环,句末错落分散地押韵,或在抒情段落中运用大致整齐的韵脚,选择声韵相同或相近的词语,显示了动人心弦的音乐美感力量。如《求乞者》的结尾句:“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这里的文句,声韵上回环复沓,韵脚整齐,余音绕耳,不绝如缕,其中韵味,达到古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审美效果。
《野草》也呈现出越轨的变异性美。鲁迅说过:“《野草》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措辞就含糊了。”243《野草》作为鲁迅最具个人化的心灵文本,决定了鲁迅选择最具个人化的语言载体。这种语言载体超出传统散文诗语言的常规性特征,而呈现出陌生化的变异性美感特征来。这种变异性体现之一是《野草》具备“非真实的语言结构”特点。所谓“非真实的语言结构”,即指从语言的语法角度来说,符合传统的现代汉语语法规范,但从语义学角度来说,却处处违背客观现实世界的逻辑规则和常规性经验。这种“非真实的语言结构”首先体现在文章的标题上。一些标题脱离传统的客观写实作品所追求的描绘现实世界的真实性,极不协调的非真实性文字组合显示了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感受。《死火》中“死”与无生命的“火”的组合,《影的告别》中无生命的“影”也会有情地“告别”,《狗的驳诘》里传统观念中不能言说的势利象征的“狗”竟会和渗透鲁迅强烈的生命体验和哲理思索的真理性“驳诘”贯连在一起……《野草》正文中非真实的语言组合俯拾皆是。《墓碣文》中“我”竟看见死尸在坟中坐起,口唇虽不动,然而能说话;《死后》中,“我”死后还能听到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还想打喷嚏……《死火》中火能拿握,火会流动,火会说话……这种语句表现的内容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但是鲁迅采用了以梦幻入诗的艺术手段,于是就超越和疏离了物质世界,悖逆了现实世界的逻辑规范,这样就能为《野草》中不合语法规范的“病句”寻找到语义成立的真实条件。《野草》语言变异性的第二个表现是在真实的语言结构的条件下,散文诗造语的曲转性。所谓曲转性,即曲折、陡转,曲折就如险山嵯峨起伏,浪涛回转颠簸。陡转则如怪峰突兀飞来,奔马忽驰平川,语势跌宕起伏,语态变幻奇诡。这种语言的曲转性在《野草》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体现在转折性关联词的大量运用上。如:“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4认为身外的青春固在……”(《希望》,着重号为引者加,下同)《影的告别》中系列的连词“然而、但是”等构成的句子使诗句“参差不齐而又拗口,使人感到不舒服,它既违背了白话也违背了文言的优美原则”244。“我自爱的野草,但4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题辞》)……在这些语句中,转折性关联词就如一道平地而起的拦河大坝,使缓缓流淌的语言河流形成高水位的落差,形成汹涌恣肆的波涛,形成了一种跌宕突兀的语势动态感和语言张力感,给人一种超出常规的审美感受。曲转性还体现在散文诗语言中反义词和反义语的组合上。如《题辞》中,“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鲁迅在这里把不同特点甚至根本对立的人事组合在一起,在语言上形成一种多重指向的张力,产生了超出常规的“复调性”的艺术美感。《野草》语言的变异性还体现在散文诗语言中词汇组合的混合性。鲁迅在《野草》里往往将文言句式融入白话语言中,如《墓碣文》中的相关文字。正如李欧梵先生所说:“文言短语和文言句法结构的运用并未对鲁迅的白话文造成危害,相反,却丰富了鲁迅白话文体的表现力与内涵,它给予了散文一种特殊的韵律,将散文提高到一种为超现实主义内涵所需要的抽象境地。”245总之,鲁迅在《野草》中创造的语言迷魂阵,从变异性角度来说,是“受阻的、变形的言语”246,而一般散文的言语则与此相反,是“节约的、灵活的、合理的普通言语”247。
《野草》意象的常规性美主要表现为意象的诗性特征。美学家朱光潜将能体现作家、艺术家审美理想的高级意象称为“审美意象”(来源于康德的术语Asthetische Idee),将其界定为“一种理性观念的最完美的感性形象显现”,是一种“借助想象,追踪理性”表现力已达到“最高度”即“最高范本”“最高理想”境地的意象248。意象主义流派代表人物庞德认为意象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249。由以上分析可知,文学中的意象(审美意象)其实是由客观性物象和主观性审美理想(包括理念、情感等)组合而成。同理,《野草》中的意象一方面是客观现实中存在的物象(自然社会生活图画),另一方面渗透着鲁迅强烈的主观人生体验和生命体验。明白了意象的概念后,我们再论述《野草》中意象的诗性美。《野草》中具备诗的特征的意象我们大致可将之分为三类进行分析:即柔性意象、亮色意象、田园性意象。要说明的是,这三类意象的分类标准并不一致,甚至出现交叉相斥现象,但为了阐述它们之间共同的诗的特性,也只权当如此了。(一)柔性意象。所谓柔是与刚相对立的。这类意象内在柔婉祥和、轻曼袅娜、优美绮丽,给人闲静和谐、舒适愉悦的感受。这种柔性意象在《野草》中比比皆是。“极细小的粉红花……在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最末的花瓣上。”(《秋夜》)这是一幅“弱花做梦图”,意象具备一种柔婉的诗性之美。“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希望》)星、月、蝴蝶、花是中国传统文学中表现阴柔之美的典型意象,这四个具大致相似美学风格的象征性意象叠印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柔婉的诗的意境。“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过客》)由野百合、野蔷薇组成的柔性意象表达了少女对美好未来充满诗意的纯真向往。(二)亮色意象。个人化最甚的《野草》无疑会带上浓厚的主体色彩,鲁迅写作《野草》时期是他心灵最孤独彷徨、最痛苦阴暗的时期。《野草》是该时期鲁迅心灵最逼真的写照,它反映了鲁迅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痛苦挣扎彷徨,被绝望深深包围,而又不甘绝望,反抗绝望,寻找希望的艰难心路历程。作为心灵主体客观对象化的意象,无不与创作主体复杂矛盾的心境一一对应。因此,《野草》中的意象色调总体上呈现阴暗色,但又在阴暗色中显露出亮色。这种与阴暗相对立的亮色意象,因为带上明朗、豁亮、清新、健康的特征,给人一种视觉感官上的审美愉悦感,洋溢着浓酽的诗意。《死火》中,在总体上阴冷的冰山冰谷的意象氛围中,跳动着死火这一亮色意象——“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动摇,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这个亮色意象在颜色基调和情感基调上能给人一种诗意的感觉。《秋夜》中,在以奇怪而高鬼眨眼的天空、冷眼的星星及夜游的恶鸟组成的暗冷色意象中,亦有亮色意象:“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这个意象由形象化诗的语言构成,色彩基调上呈明朗的特征,语言上具图画美,精神内涵上具积极向上、催人奋进的精神特征,总体上给人一种诗味浓郁的感觉。(三)田园性意象。这种意象在《好的故事》中表现最为明显。作者在梦中构思的这个好的故事几乎是许多单元田园意象组合而成的意象群。试看文中写道:“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读着这段充满清新气息的文字,我们仿佛回到陶渊明所描绘的理想化的桃花源似的如诗如梦的世界,我们会不难感受到其中盎然朴茂、自然淡雅的诗意。(www.xing528.com)
《野草》意象的越轨性体现在意象的奇特怪诞性和意象的对抗性两方面。《野草》意象的奇特怪诞性表现为以下几点。(一)人、鬼、神、兽混合的怪诞意象世界。《野草》丛生处,是人、鬼、神、兽出没的好地方。“神之子”在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中被钉杀。(《复仇》之二)天神、魔鬼、人类厮杀声“遍布三界,远过雷霆”,最后地狱门上竖起人类的旌旗。(《失掉的好地狱》)“人”被“狗”追逐并且落荒而逃。(《狗的驳诘》)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能说话。(《墓碣文》)冰冷的冰谷里卧着死去还会活来还会说话的“火”。(《死火》)……(二)阴阳意象。这种意象如《复仇》中的裸体男女,《影的告别》中的影与人,《墓碣文》中墓碣文的阴阳两面,《颓败线的颤动》中拨毛的强悍的原始人和妇人的交合场面等,这种阴阳意象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原型之一。(三)坟和荒野的意象。《过客》中坟意象传达了对人类归宿问题的思考。荒野意象主要出现在《过客》、《颓败线的颤动》、《失掉的好地狱》、《复仇》、《求乞者》等作品中,荒野是作者逃遁精神的荫庇所。这三种怪诞性意象和上述的诗性意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美感上呈现出神奇、繁芜、诡秘、怪诞等的变异性特征。
《野草》意象呈现出越轨的对抗性。所谓意象的对抗性是指把两个互不相容、互相对立的意象统一在一个段落或一篇文章中。这些意象既互相冲突、对峙、分裂,又有机统一在一起,从而迸激出作品的思想和艺术张力,其神奇的艺术效果也由此而生。《好的故事》中作者写了两组意象。开篇和结尾写的是一组意象:“灯火渐渐缩小,昏暗的灯光,昏沉的夜……”这是一种阴暗、昏沉、令人感到沉重压抑的灰色调意象,这是现实中丑恶现象的象征。还有一组是文章主体部分展现的意象:安静、祥谧、自由、富有田园色彩,这里发生的故事永远是“美丽、优雅、有趣”,这是作者梦中展现的与丑恶现实形成鲜明对立的一组意象。这两组具不同审美质的意象的并列组合会产生出不同于原审美质的美感效应。《秋夜》一文其实是两组互相对立的意象群的组合,一组意象群是天空、月亮、星星、恶鸟等单个意象组成,另一组意象群是由枣树、小青虫、小粉红花等单个意象组成,分别象征着黑暗的社会现实和黑暗社会现实里存在的毫不妥协退让、勇于牺牲的斗争精神。总之,《野草》作为鲁迅最隐秘最真实的心像图,大多数篇章是以意象的对抗、悖逆、分裂的形式存在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对立的意象是鲁迅心灵深处两个自我的较量搏斗与撕啮,典型地代表了鲁迅式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炼狱般的痛苦和复杂的心灵矛盾。在审美效应上,单一静止的意象的组合,变成了流动的、复杂的、错综的新意象,明暗、冷暖、常变、奇正、崇卑等对立因素形成的反差,就会散发出五光十色、脱出常规的艺术美感来。
《野草》艺术构思的表现为常规性和越轨性的统一。艺术构思是作家在深刻认识所取的生活现象内在意蕴的基础上,通过意境化或典型化,把情境和事件集中而构造成整个艺术形象体系的过程。《野草》艺术构思的常规性美表现在与哲理相结合的诗性艺术构思上。《野草》作为具备诗的特征的抒情散文诗,内在地决定了它的艺术构思具有本身艺术形式所决定的特点。与哲理相结合的诗情便是作者在艺术构思方面所追求的基本特色。鲁迅在创作这些抒发自己“小感触”的短文时,始终是把它当作抒情咏怀的散文诗来进行创作的。鲁迅1927年在写《〈野草〉英文译本序》中,1932年在写《鲁迅著译书目》和《〈自选集〉自序》中,便把这些作品称为“散文诗”或“散文小诗”了。正是鲁迅这种主观上的自觉认识,决定了他在创作这些作品时注重从诗的角度来进行艺术构思。《秋夜》是以秋夜作为整个艺术画面的背景性构成。把秋夜这一常被古代诗人吟诵的时令作为时间背景,就从总体上获得了一种诗味的艺术感受和美感氛围。其中又揉进了作者生命哲学式的思考——表达了鲁迅对孤独的反抗和韧性战斗精神一种独特的理解。诗味和哲理水乳交融在一起。《我的失恋》是一首拟古的新打油诗,段落整齐,每段句数一致,句型相似,每行句尾基本押韵。作者纯然是按照诗的要求来进行艺术构思的。散文诗融进了作者的思考——“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雪》更是一篇意境优美、诗味浓厚的散文诗。作者构思了两幅以雪为中心的意象图——江南雪景图和朔方雪景图。雪是中国文人吟诗作赋的常用意象,因此积淀着深厚的诗性文化意蕴。散文诗蕴藏了作者的哲理性思考:在作者塑造的象征孤独反抗的生命存在的“朔方雪花”中,有一种对美好希望和理想的不懈生命追求。《过客》是一篇充满哲理和诗味对话的近乎诗剧的短剧。《好的故事》是作者精心构思的一篇不分行的无韵之诗。《希望》在裴多菲的“希望之歌”中,充溢着作者带诗性意味的生命哲学思考。《这样的战士》是一首充满悲壮意味的诗性颂歌。《风筝》中,作者用诗的笔调娓娓展示了对往事充满伤感和失落的回忆,它是一曲哀婉的回首过去的怀旧诗。《复仇》是令人愤懑的诗性立体画。《复仇》(二)是令人凄楚的诗性特写。《死火》、《影的告别》是令人感到瞠目结舌的奇特“幻想诗”。……不用多举例了,鲁迅正是从诗性哲理的角度来构思这一丛野草,诗和理、情与智在《野草》中得到辩证的统一。
《野草》艺术构思也呈现出超出常规的变异性特征。《野草》中一些篇什在艺术构思时,把现实中普通常见的事物加以变形扭曲,形成和现实之间的一定距离,艺术形象呈现出一种怪异荒唐、非物理真实的特征,也曲折显示了反映生活本质的心灵真实性,显示了常人隐蔽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作者以这种脱出常规的艺术构思,表达了一种严肃而真实的人生思索。由此种艺术构思而形成的艺术形象,在审美效应上,由于它逆悖常理、飘渺虚无、亦真亦幻,诱使读者驰骋艺术想象力去探求、思索与破译,从而获得一种扑朔迷离、莫可名状的审美感受来。《野草》中脱出常规的艺术构思主要表现在两点——梦境构思和寓言构思。先说说梦境艺术构思。梦是人们精神活动的产物,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梦是那些有“互相矛盾思想,但并不互相排斥,反而继续相依为生,常常会组合而凝缩的产物”250。梦具备自由联想的特点,它可以任意驰骋想象,它能跨越生死、超越时空,极尽夸张变形之能事,从而达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艺术境界。《野草》中七篇以“我梦见自己……”为开头的梦游文章明显具备这一特色。《死火》是以梦境中的“冰谷”作为背景,写我与死火相遇、解救、对话直至最后与“大石车”同归于尽的畸形故事。《失掉的好地狱》在梦境中描绘了一幅象征性的地狱图景。在这幅图景中,写了鬼魂们最初的反叛和觉醒,也提示了人类代替魔鬼统治地狱后出现的新矛盾。《墓碣文》写的是死尸与梦境中的“我”进行荒诞不经的对话……梦的艺术构思能打破人鬼界限、生死间隔,作者由现实入梦,又由梦入现实,亦死亦活,此死彼活,不可能瞬间变成可能,无法想象变成可以理解,现实与历史、过去与未来之间迅速取得沟通,在貌似荒唐怪诞的生活真实中,发现饱含艺术魅力的艺术真实。再说说寓言构思。寓言构思是指以假托的故事来说明某个教旨和道义。它或夸张变形,或讽刺揶揄,或象征隐喻,通过荒诞的生活中不真实存在的事件,来曲折反映社会生活,揭示出深刻的人生真实或隽永的人生哲理。这些篇什有《立论》、《狗的驳诘》、《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过客》等。《立论》这篇是“并非要借梦的表现来描写无序的世界,应该说是具有讽刺性的寓言作品”251。它写了一家孩子满月时,三个客人说了三种不同的话,得到不同回应的故事,寄寓了鲁迅多年思考并坚决反对的一种不分是非的圆滑中庸处事的人生哲学。《狗的驳诘》是一篇怪异奇特的寓言故事。它写了狗与人的一段简单对话,那个被人斥为“势利的狗”,还会对人进行驳斥,直至人害怕而逃。幽默怪异的故事蕴含了鲁迅深邃的哲理思考,表达了鲁迅对于以自私势利为核心的市侩主义哲学在内的中华民族的劣根性的深刻嘲讽与批判。在美感效应上,这种寓言体能给我们或奇异或怪诞或模糊或清晰或幽深或荒唐或奇崛等多重的审美感受。
《野草》为什么能在美学内涵上呈现出常规性美和越轨性美的二重特征?第一,鲁迅对散文诗有过自觉的倡导。在五四文学革命初期,鲁迅是散文诗最早的提倡者和实践者之一。这一时期他写过几首颇具散文诗特征的白话诗,前期部分小说和杂文也显示了散文诗的特色。1919年,鲁迅直接进行散文诗创作,他写了由七组小散文诗组成的《自言自语》。它们篇幅短小,篇中的思绪和感触带上浓厚的诗意和或深或浅的哲理,散文诗中的形象和意境具明显的诗味。鲁迅也是在《自言自语》里第一个把象征主义手法引入散文诗的人。这些都为《野草》的诞生奠定了重要的主观基础。第二,鲁迅能创造性地吸收中外各种艺术的营养,各自撷取它们中富有表现力的艺术形式和艺术表现手法,融会贯通,成为自己作品中富有生命力的新质。正如鲁迅在谈到木刻艺术形式的发展时说:“采取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是一条路。”252鲁迅在这时指出了新文艺创作的两条路:“洋为中用”和“古为今用”。这里讲的虽是木刻,同样适用于其他艺术形式。《野草》可以说走的是这两条路(尤其是前一条路)。《野草》受到波特莱尔、尼采、厨川白村、安特莱夫、屠格涅夫、爱罗先珂、裴多菲、望霭覃、志贺直哉等作家的作品或思想的直接、间接影响(包括《圣经》文学)。同时,《野草》分明又受到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影响。庄子的散文、屈原的辞赋、李贺的诗歌、中国佛教文化精髓、中国古代以志人和志怪为两大类型的笔记小说等的影响,都能在《野草》中找到痕迹。当鲁迅一旦创作《野草》时,这些艺术资源或化为一种不自觉的创作动力,影响着作者的艺术构思,或置于创作主体艺术构思的自觉控制中,作者可择其一端、亦可择其全部地融进自己的创作之中。这多种艺术营养混合发酵,成为一种既有传统性更有创新性的散文诗的催生婆。同时,加上鲁迅对散文诗的自觉倡导,《野草》作为这几重力量奋力催生的产品,在美学内涵上显示出常规性美和变异性美统一的特色,也就势在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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