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雷雨前,天边将要隐没的光线总是把青黛的山镶上一道金边,细窄而耀眼的边线上,还会倒映出一层红霞。这美景时间是极短的,随着天光掩没,丹色的霞落到山脊上,而后在将至的雨霾中冥灭了。霞光的颜色,让我想起了儿时在山巅看到的山丹。那红色厚重而光亮,在花,是山坡上微风浮现的精灵;在霞,是云端边剔透的景色;若在人的面庞上,那一定是丰润的莞尔一笑。
山丹花曾经在北方的山上极多,它的花虽小,却有着让人难以忘怀的颜色。上山采药的乡人会摘取它厚实油光的花瓣,晾干后积攒起来,若是谁家请客便可以买些作为冷菜的点缀。山丹也是药材,挖出它拇指肚大小的鳞茎,阴干可卖给药商换些生活上的零用钱。山上的小花每年摘每年依然开,人们从来没有在意过它的多少,然而如今山上的山丹却实在不多见了,就连它最喜爱的栖息向阳草丛中也仅仅是偶得。汪曾祺曾讲他在大青山挖到了一棵开着十三朵花的山丹,招待他的老堡垒户告诉他,山丹多活一年便多开一朵花,如此推算,这花的年岁已有十三岁。汪曾祺慨叹这小小的草花还记得自己的年纪,估计也深深敬佩山丹在北寒之地的强大生命力。只是汪曾祺和老乡亲不知道的是,这棵山丹的年岁恐怕要比他们认为的要更长一些,毕竟从种子发芽到初开第一朵花,山丹要花去三到四年或者更久的时间来准备。山丹虽然顽强可爱,但是在如今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这种更新缓慢的小草花,就算数量再多也不免被逼入绝境。
同样喜欢长在山巅的还有渥丹花,它与山丹一并是山西与陕北民歌里唱的那个“山丹丹”。渥丹花与山丹类似,只是花朵不下垂,花瓣不外翻,倘若不开花,两者难分彼此。渥丹花的名字也因其花色,“渥丹”二字本指润泽而厚重的红色,《诗经·秦风》中“锦衣狐裘,颜如渥丹”一句,便以此来描写丰润的腮红。渥丹花比山丹花大些,花瓣红润且油光发亮,它的草棵虽极其普通,一旦开花却会闪亮夺目。渥丹的美貌是要吸引蜂蝶为其传粉,但也会吸引一些不速之客,人们喜欢它的药用价值,于是它和山丹的境地也越来越相似了。
山丹与渥丹入药,药名便是“百合”。百合一词最早始见《神农本草经》,里面将百合列为草类中品并详细记述它的功用。汉张仲景的《金匮要略·方论》则最早记载了百合炮制方法。百合本属药名,它是形容入药植物的鳞茎由多数单独的鳞片抱合而成,因得名“百合”。如今的“百合”一词,已经作为百合属植物的统称,因为它们最相似的地方便是这“百片而合一”的鳞茎。大多数百合属植物的鳞茎都可来入药或做食,《中国药典》按照传统大宗采集和药效价值划定,以百合属中的卷丹、布朗百合、山丹、渥丹来作为百合入药,尤其是产于北方的山丹和渥丹则是现今中药里被称为“野百合”的两种。
百合无毒,且药性温和,其味道也甘甜爽口,从唐代起逐渐从中药铺走向了餐桌。唐代是中国食疗的首倡期,很多唐代的医学著作中都把食疗当作防病治病、调养身体的一种疗法。唐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里提道:“夫为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疗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孙思邈对食疗的态度并不是将其作为一种辅助疗法,而是把它作为一种主治方法来施用。食疗最早称为“食治”,在唐孟诜的《食疗本草》中为避讳唐高宗李治而将“食治”改为“食疗”,并将其作为这种疗法的专有术语。《食疗本草》还是一本专门记录食疗的专著,并将食疗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唐代食疗中,因其宗教盛行而推崇具有滋补强身的植物性食物,百合正是符合这一嗜好的药品。百合味道清淡,味甜而熟食软绵,尤其经过蜜制后的百合,口味尤佳。后世食用百合多做汤羹,细煮用的百合多为干制,因其干制时已经煮熟,若是再煮后则变得更为绵甜爽口,加些劲道的切细银耳和利口软糯的莲子,便是一道食疗颇佳的止咳汤。干百合绵软,而鲜百合脆甜可口,剥取鳞片与同带脆感的时蔬快炒是鲜百合的一般吃法,炒好的百合口感独特,雪白富含淀粉的鳞片咬下去是鲜脆的,而在舌尖上却变得嫩粉起来。
早期的百合并不易得,作为药材多靠采集。唐代大量开始食用百合,人们也开始尝试种植百合,唐王旻《山居要术》以及五代的《四时纂要》都记录了关于百合的种植方法。如今作为蔬菜的百合,一般多以卷丹、布朗百合、麝香百合的鳞茎为主。百合属植物适应性很强,从南至北多有分布。大多数种类的野生百合喜欢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神农本草经》中提及百合“生川谷”,而《植物实名图考》则讲百合“悬崖倒垂,玉绽莲馨”。麝香百合、布朗百合、岷江百合等大型百合喜欢阴凉,却热爱阳光,潮湿凉爽的山谷绝壁的生长环境是最适宜的,这里不仅可以沐浴阳光,还可以躲避那些窥探它美味的鳞茎的食植动物。百合植株未开花之前,形同杂草,而结出花蕾之后又让人为之一怔,觉得如此瘦弱的植株却能开出硕大而芳香的花朵。花瓣翻卷的卷丹、山丹等种类,则适应寒冷和贫瘠的环境,北方光秃秃的荒山石缝里,正是山丹一类的卷瓣百合的栖息地。在较为艰难的自然环境下,卷丹等一些百合还会在叶腋里长出黑紫色的球形珠芽,这样在环境恶劣而无法开花结实的时候,还可以依靠这些可以脱落的珠芽来完成无性繁殖。
百合深入人心,盖因人们仰慕其花朵的美丽。作为观赏花卉,“百合”一词还被人们赋予“百年好合”的美意。中国栽培观赏百合也由来已久。宋代周师厚《洛阳花木记》中提到的“红百合”便是人们驯化栽培的渥丹(山丹)。卷丹因其花多、花色艳丽亦常被栽培。英国人第一次在广州看到盛开的卷丹时,就着实被它的美貌所倾倒。加之卷丹的适应力很强,它被引种到欧洲之后,很快就成为人们庭院中常见的观赏植物。从卷丹开始,欧洲人发现了东亚这片土地上蕴藏了丰富的观赏百合资源,于是在敲开中国的国门之后,大量的植物猎人从中国和日本采集并引种了大量的野生百合。花朵巨大的岷江百合,引种欧洲后被称为“帝王百合”,而产于日本的天香百合与产自中国的鹿子百合正是如今花店里“香水百合”的始祖。英国的“植物猎人”威尔逊(E. H. Wilson)在其再版著作中赞叹中国是“世界园林之母”,那么如此一来,产于中国和日本的野生百合们,则可以被称为“世界园艺百合之母”了。
在西方的园林里,百合花的确不可或缺,或小片种植爱赏其纯色;或是零星孤植在庭院中临赏其花型娇艳。然而在园林中还有一类花型极似百合的观赏花卉也博得人们的喜爱,它花色极多,常常成片种植或是点缀在山石之上,在它狭长而下垂的叶丛里,几枝柔韧的长花茎挑出几朵六出的花,它就是萱草。
萱草与百合近似,但非属一类。萱草亦产自东亚地区,它西传至欧洲的时间要比东方百合早得多。在作为观赏植物之前,萱草是被人们当作药物来使用,传说公元1世纪的希腊,医师狄俄斯库里在其草药书中便有关于萱草的记载。萱草来到欧洲的确切时间与途径已经无法得知,人们猜测是穿梭于欧亚大陆的商队把它从中国带来的。在匈牙利以及附近地区,大约是萱草在欧洲最早的落脚地。萱草在古代欧洲是作为一种镇痛安神的草药,干燥的萱草根在那时亦是一种颇有价值的商品,从东方的中国一直到欧洲地中海地区都有人在买卖。(www.xing528.com)
西方把萱草当作减轻疼痛的药剂,而在原产地中国,人们却赋予这种植物一种非常浪漫的含义。“思君如萱草,一见乃忘忧”,南齐诗歌《奉和南海王殿下咏秋胡妻》中的一句道出了古人对萱草的理解,中国人把萱草当作忘忧草,用以排遣内心的思念之情。这样的认识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中。《诗经·卫风·伯兮》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尔雅·释训》中释义“谖”字:“萲、谖,忘也。”于是在《诗经》里,思念出征丈夫的妻子借“谖草”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何处有忘忧草,种于北堂之前,思君凄凄脉脉,使我心病惆怅。”在妻子的叹息中,她对丈夫的思念至极而不能自已,寄希于他物来减轻自己的哀伤。在古文中,“谖”与“萱”二字为通假互用,于是现实中的萱草与传说中的忘忧草有关便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历代的学者对此有相异的见解,有人说“谖草”本属托借,这种神奇的植物自然是不会存在的,而萱草则是附和;有些人则认为,萱草就是“谖草”,就算是托借,观之或食之便可忘忧,何况它还有镇痛的效果。
萱草究竟是不是现实中的忘忧草,其实在人们的心里并不重要,对于那些思念至亲的人来说,更多的时候只是借物抒情。萱草生性坚韧,山崖、溪谷都是它的所爱,栽植于庭院则生长更为繁茂。萱草叶片浓密且低垂,平时无花之时形如蓬乱的长发,而每年夏至前后便会抽薹开出橘红色的花,花朵“朝开暮落”,仿佛旧思随花落而去,似乎有些忘忧之意。幽思之人睹之,见其叶仿佛是自己因思而废的容颜,而那亮丽的花朵,却如同心中的故人一般鲜明。于是萱草不能全作忘忧,恐怕这睹物思情的意味要更深厚一些了。《诗经》里还提到,忘忧的萱草常被栽植在庭院正北主屋之前。正房多为父母所居,蓬茂的萱草让远方的游子想起自己耄耋的母亲,萱草与居院中常植的香椿树还被人们一并作为父母的象征,于是人们看到这习常的花朵,心中自然慨叹不已:“萱草生堂偕,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唐聂夷中《游子吟》)
宋之前,作为“忘忧草”和“母亲花”之名的萱草,其象征意义要大于它的实际用途。而在世俗化的宋代,拥有“忘忧”高渺之意的萱草逐渐的为世人所用。最早记录萱草药用价值是宋代的《嘉祐本草》,而随后的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则更为详细地记录了萱草的其他用途。萱草除了根可入药,其嫩苗与花也可以采来食用,“(苗)作菹,利胸膈,安五脏(引苏颂)”;其花则“今东人采其花跗干而货之,名为黄花菜”。
提及“黄花菜”,这种与“二冬”齐名的干菜,恐怕是如今人们对萱草的主要印象。然而大多数人和李时珍的认识有些偏差,这种被“采其花跗干而货之”的并不是萱草的花蕾,而是与萱草(Hemerocallis fulva)同属萱草属的黄花菜(Hemerocallis citrina)的花蕾。萱草与黄花菜差别不大,萱草花色橘黄且无香,而黄花菜花色鲜黄却饱含幽然的芳香。虽然萱草的花蕾也可以制成干菜,但是与黄花菜相比,萱草还是缺少了一些花香带来的妙处,于是如今市场上所售的干黄花,尤其是品质好的,基本都是黄花菜的花蕾。
以新鲜花蕾干制后的黄花菜,因其形细长、色泽金黄而称为“金针菜”。金针有奇香,与冬菇、冬笋、木耳齐名,被称作“四大素山珍”。金针入食很简单,只需挑拣完整柔韧的干金针,用冷水泡发便可作为食材。金针的奇香在于它虽为花蕾,但其主体的香气并不是单纯的花香,而是类似鲜菌的“菌香”。上好的金针是花香与菌香兼具,入食的时候,花香会因先与菌香散开而单薄,但与其牢固的菌香复合在一起可以产生微妙的味道。金针不但有香,其口感也有特点,水发恰到好处的金针菜,其入口有笋尖韧的妙处,又有类似木耳丝的脆感,花瓣纤细,覆于舌上还有柔滑的感觉,于是将金针与蔬菜、菌类或是荤食一起做汤做卤,会有与其他食材相辅相成的美妙滋味。为了保证金针菜的独特口感和味觉,水发金针宜凉水而忌热水,金针于热水泡发其香尽失,其型松散绵软,便丢了风骨。金针菜单薄,多数以配菜入肴,倘若想单独品尝,可以将切段的水发金针和打散的蛋液搅匀,做成金针菜煎蛋是最合适不过。金针菜的复合香气在压住蛋腥气的同时得以锁在蛋中,而蛋软嫩的口感又可以衬托出金针菜的嚼劲,于是伸手移来饭桶,再填一碗白饭吧。
若干金针是“升华”之后的味道,那新鲜黄花菜就是其本味的清香了。清晨是摘取黄花菜最适合的时间,此时花蕾含露微张,蕴含了一夜的香气此时方才吐出。用两指轻拈花柄,从黄花菜长长的花管的尾部折下,采几朵攥在手里,那如晨雾一般的缥缈香气马上萦绕在人的周围。新鲜的黄花菜要趁鲜吃,下锅焯熟,再与肉丝或是菌类快炒装盘,便是极鲜香的时蔬佳肴。新鲜的黄花菜味美,但是需要烹饪熟透才能食用。因为在黄花菜的花蕾中,富含大量的秋水仙素。秋水仙素本是无毒但其进入人体后会氧化成有毒的二秋水仙素,如果鲜黄花夹生,便极易引起食物中毒。
以花入肴的习惯,在中国有很悠久的历史。屈原《离骚》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和鲜花入食有关的诗句。但是千年至今,可以采花蕾用以供菜的似乎仅有萱草一家。如是想来,萱草入蔬盖因其好种耐活,花虽“朝开暮落”,但其枝头数量众多的花蕾可以保证花期长达一个月,有些专门作为蔬菜栽培的黄花菜品种,甚至可以一年多次开花,这样便能保证新鲜的花蕾源源不断了。
听父亲讲,黄花菜是老家乡人喜爱的植物,田埂或是墙角的几尺空地便可栽几棵,不用管都可以每年开花。祖父在世的时候,老家院子里的果树下种满了黄花菜。黄花菜的确不必多管,它耐得了光影斑驳的树荫,也耐得住北方的干旱。每年这些花朵开始吐露芬芳的时候,祖母便带着年幼的父亲去掐花。鲜花装满荆条小筐后,祖母会把花搁在大灶的蒸笼里隔水蒸透,拣出来一根根整齐地摆在箅子上阴干,而后再用马兰叶扎成一束束小捆。多数的菜干都拿去换钱补贴家用,留下来的还要一作两份,少的那份作为过年的增添;祖母把多的一份收小库房的篮子里,为的是远嫁到城里的姑姑回家的时候能带上些,做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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