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的时间里,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地头玩。跟着亲戚下地,我自然不需帮着做农活,拿着薅谷子用的小铁铲蹲在地头的我,总是挖挖土壕,斩斩头抬得很高的杂草,或者找些不结穗子的玉米秆子去喂拉车的骡子,等一个人玩累玩渴了,便会去寻地头上的篮子。乡下人下地都会提着篮子,干活的时候就把篮子搁在田垄边的草地里,篮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解渴的水瓶和一点干粮外,也会装着一些锄地时从地头上挑来的野菜。我自然对野菜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会扒开看看有没有我中意的地梢瓜。地梢瓜是一种长在田埂上的小果子,圆滚滚两头尖,扒开皮还有乳白色的汁液渗出来,舔舔还有些甜味,果皮虽然不厚,吃起来也算有意思,果子里面长着长毛的种子,可以搓开来吹着玩。搓碎的毛絮在手心里被吹出去的时候,白色的碎絮四处飘散,像极了蒲公英。
对了,蒲公英就是这篮子里的野菜。从早春开始,地里的耕牛翻起柔软土块的时候,蒲公英就在田埂上摇晃着金黄的小脑袋。蒲公英的花开起来像黄色的小绒球,两三天之后,花朵会重新闭合起来,等它再次展开的时候,它会像变魔法一样变成一只由白色小伞聚集成的毛球,一只小胖手会轻轻地摘下它,小心翼翼地举到嘴边,噗一下,那些小伞便翻转飘荡到晚春的微风里。
蒲公英最好吃的时候也是在春天,向阳的渠水边上,那些长着薄且宽大嫩绿叶片的蒲公英是最好的,不要等它开花,用手掐住叶柄根部轻轻地拔起来,便可以放在篮子里带回家了。蒲公英要趁着新鲜吃,洗去叶片和根上的土,切去根须,上滚水里焯一下去去苦味,拌上调料,用炸了花椒的油浇一下便是味道不赖的小菜。蒲公英的口感和菠菜有点相似,只是味道会有些苦,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还有那么点韧劲。蒲公英过了春天就不大好吃了,听家里人说,开过花的蒲公英也能吃,只是苦味太重,过去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用蒲公英的叶子焯过水,拌上玉米面蒸菜团子,这菜团子看上去样子不错,吃起来却无法形容,不过饿极了的时候,谁还在乎味道?于是这蒲公英是不会摆在我们正式的餐桌上的,蒲公英却觉得无所谓,依然洒脱地在草坡上把花一直开到深秋。
欧洲人也吃蒲公英,这种叫作“狮子牙齿”(dandelion)的小草,会四处开着黄色小花。蒲公英的花朵会被人们摘下来蘸上煎饼糊煎着吃,嫩叶子可以用来拌沙拉,它的根在二战时期还被当作咖啡的替代品。蒲公英还可以做药材:在中国,它用来消肿、治妇人乳痈肿;在欧洲,它被当作利尿和解水肿的保健茶,而正是蒲公英利尿的功效,它还被人冠以“尿床草”的谐名。不过蒲公英似乎不在意别人叫它什么,依然精神地立在草坡上,让风把它带伞的果实愉快地吹走。
蒲公英很潇洒,它会不断地开花,不断地结实,不断地让风带走它的果实。它会占据山野,占据草地,占据我们的花园,占据我们门口台阶的裂缝。蒲公英的花很有意思,看似是一朵柔软可爱的小黄花,其实它是由众多单个的花组成的,这些花只有一片花瓣,像舌头一样而被叫作“舌状花”。每朵花都有自己的雄蕊和雌蕊,小花们会用蜜露喜迎每一只路过的蜜蜂,于是花粉会被蜜蜂带走,雌蕊会受精;倘若开花的天气太冷了,蜜蜂无法出门去眷顾它的时候,它还可以通过自己的花粉和雌蕊受精;如果气候更加恶劣到花朵都无法开放的时候,它甚至可以不需要受精,通过原生卵细胞直接发育产生种子。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没有人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
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
让我在快乐的天地中翱翔……
于是专注的蒲公英在我们所到之处都会张开它们的绒毛小球,幼小的我最喜欢摘下它,用力把它们吹散在晚春的微风里。
晚春的篮子里,蒲公英的身影会被甜苣菜所替代。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掐指去算,春耕的时日正好是春分左右。春耕之前的田里,一冬天冻得发胀的土块开始渐渐地消融,土壤的颜色从灰白变成深褐。曾经冻得裂开的土缝里,甜苣菜幼嫩的叶芽已经一丛丛地挤出来了,拱起的灰绿色的叶边上罩着淡淡的曙红。然而早春还不是吃甜苣菜的时间,春分前后,人们驾着骡车,把堆沤了一冬天的熟肥施到田里,然后开着铁犁把田深深地耕到头。拖拉机慢慢地在田间驶过,在它身后的铁犁便翻出松软如糕饼一般的土块,田里春发的野草也被翻断了根须,大多数都会被土块掩盖化作春肥来滋养作物了,可甜苣菜不会,它只是暂时从田里消失。
几场春雨过后,上种的作物纷纷开始发芽露头了。清明到谷雨之间是第一遍春锄的时间,虽然离上种只过去半个多月,地里的草已经长得绿意荣荣。此时田里最多的杂草就是甜苣菜,半尺高的叶片立挺挺地站着,别看它样子很神气,手拿锄头在它身后斜插下,深深地往回搂土,它就乖乖地从土里出来了。带着白嫩寸段“根须”的甜苣菜是最好不过的野菜,俯下身子把抖去泥土的菜棵捡到篮子里,根子断头的乳汁粘在手指上,散发着春天独特的鲜味。
甜苣菜吃法很简单,洗干净下水焯熟,切成寸段和捣好的蒜汁拌好,淋一些芝麻油就是非常爽口的小菜;或者焯水后下锅和肉丝炒熟,也是一道下饭的妙菜;东北人颇为豪爽,他们喜欢生着蘸酱吃,也许正是这种性格可以衬得出甜苣菜的清苦。甜苣菜只要不抽薹,可以从春末一直吃到立秋,而农历初夏的四五月间是甜苣菜最嫩也是最多的时候,每次锄地回来都可以捡满满一篮,新鲜吃不掉的甜苣菜可以用盐腌渍起来,腌好的酸菜可以切碎了和辣椒炒在一起,喝粥的时候佐着吃。
甜苣菜虽然名“甜”,但是它也是属于味道腥苦的“苦菜”。提到苦菜,《诗经·唐风·采苓》里“采苦采苦,首阳之下”的诗句就已经提及。苦菜古称“荼”,《尔雅》中讲道:“荼,苦菜。”古代的苦菜是一种极苦的食物,“荼毒”一词,就可以窥见其滋味难忍,至于“荼”具体是何种植物,现在已经很难考证,大多数人认为古代的“荼”很有可能是现在的菊科苦苣菜属的苦苣菜。“苣”一词,作为蔬菜在历史上所指也颇为丰富,但大多都说与“荼”相近,晋代陆机在《诗义疏》中说:“苣,似苦菜,茎青;摘去叶,白汁出。干脆可食,亦可为茹。”于是结合现在各地对“苦菜”的描述,我们可以大概了解到历史上的“苦菜”包括“荼”与“苣”两种。如果按照现代的植物分类来看,“苦菜”应该是菊科中苦荬菜属、小苦荬属、苦苣菜属以及乳苣属中可以食用的野菜的统称,这些种类的野菜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截断茎叶之后,都会流出腥苦的“乳汁”,于是味道清苦且有乳汁的甜苣菜正是属于“苦菜”这个范畴。
“苦菜”的种类繁多,这些苦菜也可以细分为很多个类型:“苣(qǔ)荬菜”、“苦荬菜”、“苦苣菜”和“甜苣菜”。在东北和华北,“苣荬菜”主要是对菊科苦苣菜属中极其相似的三个种的称呼:长裂苦苣菜、短裂苦苣菜、全叶苦苣菜。在秦岭以南,“苣荬菜”则专指苦苣菜属的苣荬菜。“苦荬菜”在很多地方被叫作“苦菜子”,它是菊科苦荬菜属中的苦荬菜、剪刀股以及小苦荬属中的小苦荬与中华小苦荬的统称。“甜苣菜”是山西及西北对“苣荬菜”的叫法,但它主要是指具有地下茎和耐盐碱的全叶苦苣菜,而其他两种则相对少见。
有“甜苣菜”,亦有“苦苣菜”。这里的“苦苣菜”并不是指苦苣菜属的苦苣菜,而是样子与生长环境都与甜苣菜相似的乳苣。乳苣从外表很容易与甜苣菜混淆,只有在开花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们的大不同,甜苣菜的花朵很像蒲公英,是黄色的花朵,而乳苣的花朵是蓝紫色的小花。乳苣的味道比甜苣菜更苦,虽然没有什么毒性,但是浓重的苦味总会给人带来并不愉快的感觉。(www.xing528.com)
甜苣菜虽然可食,但是它也是农田里令人头痛的杂草,每次锄地过后,只消一场雨,它便开始萌发露头,几天之内又会恢复原样。等到立秋之后,人们会发现它早已把农田四周的寸土都占领完毕,齐刷刷地探出高挑的花茎,开出明黄色的花朵。这种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样的强大生命力就源自它的无性繁殖本领。甜苣菜是一种坚韧的植物,它耐寒冷、耐干旱、耐盐碱,虽然根不粗大,但是它具有发达的地下茎,这种在土地上看似纤细的植物,在土壤之下,它洁白而纤细的地下茎可以四通八达生长成一个地下王国,只要这些地下茎一钻出土壤,就会在节上长出小苗,于是想要真正的根除甜苣菜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甜苣菜多了一些“固执”,它似乎对人们很不屑,无视人们对它的喜爱,也无视人们对它的摧残。
强大的生命力是菊科植物立足于这个世界的本领,纵然它们只有柔弱的身躯,它们会利用它们的智慧去争取在这个世界中生存的权利。
春雨回暖,在河岸的草滩上,或者路边潮湿的空地,是这种长着类似菊叶的小草最喜欢聚集的地方。幼嫩的展着三四片叶的小草棵,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光亮的叶片还攥着雨后的水珠儿,叶片层叠着,争先恐后着,相互推搡着,像一群叽叽喳喳抢食的雀儿,在和风中抖甩着翠绿。这样热闹的气氛也印染在那些挑马兰头的人们身上,所到之处都像是赶海潮的燕鸥。
挑马兰头,要手拿一把小剪子,一手捋叶,一手将嫩梢剪下,剪下的菜梗要刚刚微红,太红的菜梗会柴硬,挑好的马兰头装在小篮子里,细细闻闻,会有种淡淡的菊香。新鲜的马兰头不能直接吃,需要用水洗去浮尘,下到开水里烫去生涩,捞出攥去水分才能备用。烫好的马兰头吃法很多,可以同豆腐干一起切细凉拌,加些花生碎和麻油便是好菜。马兰头还可以做成豆腐羹,嫩豆腐的爽滑和马兰的清香可谓是相得益彰。清鲜的马兰头还可以解除油腻,清人袁枚的《随园食单》中就写道:“马兰头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
离离幽草自成丛,
过眼儿童采撷空,
不知马兰入晨俎,
陆游咏园中百草,却见得马兰被孩子们采去做了早饭,无法像燕麦在春风中得意地摇曳了。陆游同情马兰的柔弱,但是他也明白那些被采空的马兰会在一场春雨后再现。马兰和甜苣菜类似,它的根虽浅,但是也有相当发达的地下茎。冬天虽冷,马兰的地下茎却并没有停止生长,为的就是能在回春之时,快速地占领潮湿的河滩。成片的马兰是不怕踩踏的,它的生命策略就是利用相互维系的庞大“家庭”来抵御外来变化,每棵表面上柔弱的马兰,在它的背后却有众多的“兄弟姐妹”在支持着,如果它被人采取叶芽,相互联系的地下茎会继续供给养分,于是新的小苗又会破土而出。
七月中旬梅雨过后,太阳重新照耀到河岸湿地,曾经是丛丛小草的马兰也长到一尺多高,阳光的照射促使马兰开始开花了。马兰的花朵形似菊花,乍看是一朵花,其实这朵“花”是由众多小花组成的:外部淡紫色如花瓣一样的是舌状花,中心那些像小管一样的黄色管状花则形如花蕊。这种聚合在一起的花被称之为“头状花”,这样奇特的结构也是菊科植物的标准特征之一。马兰和蒲公英一样同属菊科植物,大多数菊科植物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果实的顶端常常会长有一圈“冠毛”,比如蒲公英像小伞一样的毛就是冠毛的一种。果实拥有这种毛之后,就像长了“翅膀”,轻盈的身体加上冠毛便可以随风散播。然而马兰的果实上也有可以“乘风”的冠毛,但是因为马兰久居湿润之地,它的冠毛已经变得极易脱落,马兰传播果实的途径并不靠风,而是依靠果实扁平的身躯混迹于动物的毛发,以及轻盈的身体可以随波逐流。
“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这是周作人在他的《故乡的野菜》里提到的一首儿歌,不知道这首歌谣现在还有没有人会唱。周作人在文章里说,荠菜和马兰头都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而荠菜还须自家去采。的确,荠菜是野了些,野到早春在楼下的砖缝里伸懒腰,野到阳坡草滩上四仰着晒太阳,野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在脚下发现它在瞪眼看着你。荠菜不像苦菜需要深厚的土壤,也不像马兰需要潮湿的滋润,在南北各地,只要春天的天空开始变明亮,阳光变温暖,它就会冒出头来,跟随着你的脚步。我们似乎不用刻意去寻找它,因为它会不定地出现在你的周围,在暖风里举着细小的白花。
的确,荠菜又有些随意,随意得让人本没有采撷野菜的心,却被它的可爱深深地揪出来了。于是顾不上回家再去寻篮子,用手指捏住荠菜的根头就可以拔出土壤。向阳坡头的荠菜喜欢成片生长,绿油油地占满了每个角落,不消一会儿,眼看着兜起的衣襟也要塞满了,心头却还放不下眼前的那棵更加壮实的菜棵,果断顾不上泥脏,把手中荠菜捋捋土,咬在嘴里,腾出手来了却这份心愿。满载而归的路上已经不敢再四处张望了,生怕阳光下那些随意的小白花向你招手。
《诗经·邶风·谷风》中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在野菜中相比起来荠菜的味道是最好的,一来无腥苦,二来无怪味,摘些叶子用手一搓还有些淡淡的甜香,这种不偏不怪的味道,与其他食材搁在一起,淡者出味,浓者提鲜。清鲜的荠菜可炒、可烩,多则可以剁肉拌来做馅,少则炒个鸡蛋或汆碗鲜汤也是令人最舒爽不过的事情了。于是从北朝《齐民要术》中记载的可以替代莼菜的荠菜“芼羹”,到陆游的“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再到郑板桥在画中感叹“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的回味,荠菜用它的滋味延续了人们对它上千年的钟情。
荠菜瘦小,再丰满的菜棵也只有巴掌大。这种十字花科的小植物,叶迎春而生,花探春而放,春末的时候,它那倒三角形的小角果便裂开释放种子。荠菜的种子非常微小,遇到湿气便会分泌黏液,这种本事可以让它免费搭乘各种可以移动的物体,最合适的是昆虫,轻小的种子会粘附在昆虫的身体上到处传播,等到黏液干掉,它就会落到目的地了。荠菜和很多十字花科植物一样,是两年生植物,种子趁秋天的湿润快速发芽成长,在冬天利用根来度过寒冷,春天天气回暖,荠菜就会迅速萌发。春天的荠菜才不会等着人来挖,它快速长叶的同时也会抽薹开花,在春天温润的时光里迅速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荠菜无毒也无异味,自然是各种动物窥视的美味佳肴,它是如何躲避这些食客的光临?这个问题也是很值得人们来琢磨的,虽然现在并没有定论的解释,但是我们似乎可以从它的外表找到一些线索。采过荠菜的人都知道,想要在一大丛春草中识别荠菜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因为荠菜的叶子并不像一般的植物一样拥有固定的叶形,它的叶子形状是复杂多变的:有的叶子是齐边的,类似苦荬菜;有的叶子又是锯齿的,类似蒲公英;甚至在同一棵荠菜上,它的叶子形状也会有很大出入,看上去就像一个诡异的怪胎。荠菜很聪明,当它混杂在这些难吃的植物中的时候,很可能会因为食客觉得难吃而逃过一劫。人们对植物的认识已经很详细了,但是在踏春挑荠菜的时候也很容易因为它多变的样子而看走眼,于是这些漏网之鱼会抓紧时间抽薹开花,当白色的小花挂满枝头的时候,人们也不再会采入篮中,因为开花的荠菜,已经老得发柴了。
这些或许就是它们的智慧,这些生在田边陇畔、沟渠路边的低矮植物,没有惊人的姿态,更没有艳丽的花,却凭借对这个大自然奇妙规则的谙熟,悄悄地在我们身边。于是人类对它们来说只是这个自然的一部分,而它们对于我们来说,或许是成为我们生活、记忆、文明的一部分,它们也或许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而它们并不在意这个,它们就是如此执拗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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