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伏萝卜末伏菜,中伏荞麦熟得快”,这句农谚我已经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每年过了夏至之后,数到第三个庚日[1]时,头伏就开始了。小时候,入伏的日子对孩子们来说是最开心的事情,学校放了暑假,父母因为工作也没有很多的时间来管教,于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很多都是在乡间嬉戏的时光。头伏的时间里,附近乡田就开始种萝卜,胡萝卜和白萝卜种得最多,而水萝卜要再晚几天。作为孩子的我们,最期望的就是头伏的雨能多一些,这样到立秋的时候就可以去萝卜地里偷吃。水萝卜自然是最上品,个头小,水分足,只可惜种它的园子会有人看守;其次是胡萝卜,虽然粗糙,但甜甜的味道总是吸引人;白萝卜就不那么受欢迎,虽然味道还可以,但是白萝卜的个头大,吃起来也很不方便。
偷吃萝卜可不是好事,回家很容易被父亲发现,说谎是不顶用的,不争气的肚子会报告实情。偷东西是大错,父亲的一顿责罚过后,自己只能拎着裤子发誓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此几次之后,我渐渐地发现了关于萝卜们的“秘密”,和自带测谎功能的萝卜不同,胡萝卜要听话很多,吃多了无非就是几个饱嗝,于是从心里对胡萝卜平添了几分好感。
然而对胡萝卜的好感也仅限于此了,过了霜降之后,胡萝卜就开始大量上市了。作为儿时最常见的冬储菜之一,起初的几天内,这种颜色艳美、味道甘甜的蔬菜可以带来不少新鲜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口感粗硬、气味奇怪的蔬菜开始变得令人厌烦起来,回想起初秋的萝卜,那是多么的水灵,而彼时对萝卜的提防早就抛到脑后了。小孩子就是这么善变,变来变去,最后总会把不愉快忘记了。如今的我对这两种身形相似,本质却相异的蔬菜,早已没有什么优劣之辨,倒是越发对它们各自不同的“风格”喜爱有加了。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先生开药方。”隆冬时节,把雪白的萝卜切块与排骨炖在一起,不要红油赤酱,也不要五味杂陈,萝卜原本的淡淡芥香和排骨的肉香融合得恰到好处,吃完萝卜和肉,母亲还要嘱咐把汤也喝掉,还说这汤热乎,驱了寒气还能灭掉火气,自然就不会咳嗽了。白萝卜在人们心里,不仅仅是一种蔬菜,还是一种具有保健功能的食材。在传统医学中,萝卜常用来入药,鲜时的根茎:“大下气,消谷和中,去痰癖,肥健人。”(《本草纲目·菜部一》)春生结籽:“下气定喘治痰,消食除胀。”(《本草纲目·菜部一》)就连开花结籽完的“气萝卜”,也能拿来入药。萝卜是极其普通的,它的药性也可以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积食咳喘,如此省钱省力,难怪它博得劳苦大众的喜爱。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古称“菲”的萝卜和芸薹一样,因为味道的问题,在先秦时并不得人所好。与芸薹为穷人果腹之鲜蔬不同,萝卜的用途常是“是剥是菹”,即做成腌菜来供人食用的。萝卜虽早见于古代典籍,但它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北朝的《齐民要术》中,关于萝卜的种植只是附在种芜菁之后做了简单介绍。到了唐代,萝卜的地位开始逐渐提高,王旻的《山居要术》里便详细记载了萝卜的四时栽培和食用方法。萝卜的繁荣并不是因为人们口味的变化,而是因为人们栽培技术的提高。《山居要术》中提道:“种萝卜:须肥良田。沙软地。”在唐代人们已经发现土地的状况对萝卜品质的影响,在肥田沙地中的萝卜,个头粗大,水分足而甜美微辣,而在贫瘠缺水的土地里,适应性极强的萝卜就会质地坚硬,小且辛辣。
现今常吃的萝卜是广泛分布在欧亚大陆的野萝卜(Raphanus raphanistrum)的后代。它不只是中国人喜爱的蔬菜,在西方它的栽培也很早,四千多年前的古埃及人也把萝卜当作蔬菜来吃。埃及人吃的萝卜和我们现在常见的略有不同,它的萝卜的颜色是棕黑色的,表面布满密集的裂纹。古罗马时期的普林尼在他的书信中也提到了萝卜,他描写的萝卜有婴儿一般的大小。随着古罗马的灭亡,萝卜和很多古罗马蔬菜一样都从文献中消失了,而埃及的黑色萝卜却被一些幸存的罗马战士带到了北欧。萝卜再次出现在记载里的时间就到了13世纪,这个时候从中东地区再次引种的萝卜在欧洲发展成为四季萝卜(樱桃萝卜),这种小型萝卜很容易栽培,生长也极其迅速,甚至可以栽种在花盆里。野生萝卜在东方逐渐演化成为中国萝卜(大型萝卜),这种萝卜就是我们常见的白萝卜。白萝卜在宋代的时候非常受欢迎,太湖地区出产的萝卜,在当时已经被奉为贡品。在明代中期之前,中国的萝卜主要是分为皮肉皆白的白萝卜和皮为红色的红萝卜,明末清初的时候,在北方逐渐出现了皮肉皆绿的青萝卜,青萝卜质地更为水脆,甚至在很多地方被当作“水果”来食用。绿皮红肉的“心里美”萝卜则是在民国初年的黑龙江出现,当时的人们叫它“槟榔萝卜”。
萝卜是两年生植物,它与白菜、甘蓝这些利用叶球过冬的植物不同,它将夏秋积攒的养分存储在自己肥大的根里,这种类型的根就是贮藏根。冬天天气寒冷,萝卜地上的叶片会枯萎,而粗大的根则留在土壤里过冬,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萝卜就会开始依靠贮藏根里的养分长叶、抽薹,在初夏开出粉红色的萝卜花。花后的“萝卜树”会结满很多角果,萝卜的角果幼嫩时富含水分,吃在嘴里还有些辛辣刺激的味道,于是欧洲人会摘下萝卜的嫩角果当作餐前开胃酒的小零嘴。
因为吃了胡萝卜肚子不闹腾的关系,它曾经是我喜欢的小零嘴。胡萝卜吃起来不错,甜甜的味道里略带一些“蒿子”味道,有时候胡萝卜的个头比较大,我会让母亲切成长条,泡在凉白开的碗里,吃着格外有趣。喜欢胡萝卜的缘由还有它的颜色,胡萝卜和其他根菜不同,光滑的表皮不甚粘泥,拿来在院子里的水管子下洗干净了,看着黄灿灿的颜色,就忍不住要往嘴里塞。红色和橙色的胡萝卜是长大一些才见到的,颜色虽比黄色的看起来更诱人,可是吃到嘴里,却总觉得没有黄色的甘甜。
很难让人想象的是,最初被驯化成蔬菜的胡萝卜,它的颜色竟然是紫色的,这种乌漆的颜色很难让人觉得它是食物。然而在一千多年前的阿富汗,这种又细又小的胡萝卜就是当地人常见的蔬菜。紫色的胡萝卜随着阿拉伯人的脚步在12世纪的时候到了西班牙,随后又渐渐地传到了英国和北欧,在那里演化出了橘黄色短圆的欧洲生态型。胡萝卜在欧洲的演化,要归功于荷兰。胡萝卜在中世纪时期已经是欧洲老百姓的日常蔬菜,它的颜色主要是黑紫色,在人们的栽培过程中,胡萝卜的颜色常会发生变异,例如白色或黄色,直到17世纪的荷兰,一种变异出橘黄色的品种被保留下来。保留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的品质出众,而是这种颜色与当时荷兰建国之父威廉·奥兰治(William of Orange)有关,后世人猜测当时荷兰农民们大面积种植这种颜色的胡萝卜是表达出对奥兰治(Orange)建国的支持。荷兰建国之后,园艺专家们也对这种颜色的胡萝卜偏爱有加,加之荷兰在欧洲的园艺地位,使得这种胡萝卜很快就在欧洲推广开来。
胡萝卜何时来到中国的,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提道:“元时始自胡地来,气味微似萝卜,故名。”然而李时珍的考证也有些偏误,在南宋安徽和浙江的一些县志中就有讲到胡萝卜。胡萝卜自西域来到中国的时间还会更早,因为原始的紫色根很可能在中国的西北地区先演化成为红色和黄色的中国生态型后,才渐渐南传而为人所知。中国人很早就知道胡萝卜和它野生“先祖”野胡萝卜之间的关系,《本草纲目》中引用《救荒本草》:“野胡萝卜苗、叶、花、实,皆同家胡萝卜,但根细小,味甘,生食、蒸食皆宜。”明清时期的人口大增长,连年的灾荒迫使人们通过家胡萝卜,从而认识了野胡萝卜这种广布的野草原来也可以救人一命。
胡萝卜味甘益人,《本草纲目》中讲它“安五脏,令人健食,有益无损”。胡萝卜的丰富营养不但来源于它富含的糖分和纤维素,还得益于它的颜色。橘黄色胡萝卜的颜色主要来源于它细胞内富含的胡萝卜素,这种色素被人体吸收后加以改造便成为对人体有益的维生素A。维生素A还可以影响到人的视力,因为维生素A可以继续被人体转化为保护视力的视红素,也因此,胡萝卜可以作为一些眼病的辅助食疗蔬菜。
胡萝卜虽然只比萝卜多了一个胡字,但是它们之间的关系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萝卜和白菜亲近一些,它是十字花科萝卜属的植物,而胡萝卜则是伞形科胡萝卜属的成员。两种不同的植物,差别还是相当大的,在菜园子里就一目了然:萝卜的叶子很大,而胡萝卜的叶子像芹菜,长着浓密的毛。胡萝卜也是两年生植物,它秋生春发,也以萝卜形的贮藏根来积蓄养分,春天的胡萝卜也会抽薹开花,和萝卜漂亮的花朵相比,胡萝卜白色的花更小更多,聚在一起像一把花伞,这个也正是伞形科名字的来历。(www.xing528.com)
或许是萝卜的形象太深入人心,我们会习惯把长有贮藏根的根菜都叫作“萝卜”,芜菁就算是其中一位“受害者”,因为它长相和萝卜极其相似,又都是十字花科的根菜,很多人甚至把它的本名都遗忘了。和萝卜比起来,芜菁的栽培历史要更为久远。说起芜菁的栽培,这里必须提到“葑”,我们已经知道,先秦时代的“葑”应该是并不好吃的芸薹,但也有很多学者认为“葑”应该是芜菁,因为“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这句话中,“无以下体”说明了“葑”与“菲”应该有相似的根。然而这个问题颇显复杂,如果说“葑”就是芜菁的话,在《诗经》之后直到东汉的《四民月令》中首次提到芜菁的这一段时间里,几乎没有典籍可以指出它们的直接联系。成书于东汉的《说文解字》对“芜”、“菁”的解释与芜菁也没有关系。横观世界,西方的芜菁(turnips)则出现在公元前两千年前的北欧地区,而它的祖先正好是广泛分布在亚洲和欧洲北部的野生芸薹。综上,“葑”应该是芜菁和栽培芸薹的共同祖先了。
芜菁是如何来到中国,并在中国开始栽培的,已经无法考证,最早记录芜菁的农书《四民月令》中简要地记录了它的栽培方法:“六月可种芜菁,十月可收芜菁。”然而三百年之后的北朝,芜菁因其适应性好、实用性强的特点而被推崇至极,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不但详细记录了芜菁的栽培,还讲到了芜菁的各种用途:
一顷取叶三十载。正月、二月,卖作蘸菹,三载得一奴。收根依酹法,一顷收二百载。二十载,得一婢。(原注:细和茎饲牛羊,全掷乞猪,并得充肥,亚于大豆耳。)一顷收子二百石,输与压油家,三量成米,此为收粟米六百石,亦胜谷田十顷。
在贾思勰的眼里,芜菁是一种胜于谷田的高产作物。它的叶子可以做腌菜,也可以做牲畜的饲料,粗大根既可做菜也能当粮,而来年开花结出的种子,还能榨油补贴家用。这也难怪从北朝起,芜菁这种高产量高附加值的蔬菜很快便成为了北方的主要农作物之一。
和萝卜相比,虽然样子差不多,但是吃在嘴里的口味还是有很大不同:芜菁没有萝卜的辣芥子气,也没有萝卜的水嫩,生着吃,多了不少干硬,熟着吃,却多出些绵甜。宋元之后,大白菜和水汽丰足的萝卜逐渐在北方取代了芜菁的地位,很大原因也是芜菁的口感过于寡淡。虽然芜菁不再像从前那样风光,但是在山西以及西北等干旱地区,芜菁依然是穷人的口粮。父亲曾经讲过他小的时候种芜菁:麦收过后,平整好土垄就要趁着六月不多的雨水种芜菁,芜菁种起来很容易,只要在伏天前多几场雨,它就能长得很好。入伏之后,芜菁扁圆形的根就开始膨大了,红红的根形如磨盘而被叫作“盘菜”。芜菁在白露前后成熟,拔出土后揪着叶子编成长辫挂在菜窖里,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春天。如今,作为新鲜蔬菜的芜菁已经极其少见,我们吃到的芜菁也大多是加工好的腌菜。
还有一种很容易错认为“萝卜”的蔬菜就是甜菜。甜菜顾名思义,就是甜“萝卜”。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甜菜,因为甜菜很少用来吃,甜菜一般有两种用途:一种是红色的圆甜菜,它的样子很像红萝卜,它的贮藏根中富含着糖分和天然的红色素,于是它的汁液常被用来作为食品的天然甜味和颜色的添加剂;另外一种就是贮藏根极其肥硕的根甜菜,这种甜菜的根里富含着17%左右的糖分,可以用来制取我们日常食用的糖。在世界上的产糖作物中,高产的甜菜是紧随甘蔗的第二大产糖原料。甜菜种植起来也很容易,并且它比其他种类的产糖作物更耐寒,而且越是寒冷的地方,它的含糖量越高,于是在气候相对寒冷的地方,甜菜是最主要的产糖作物。
甜菜和各位“萝卜”们关系更远,和菠菜是亲戚,它是苋科家族的一员。甜菜最早出产于地中海沿岸,人们最初是以它的叶子作为蔬菜来食用。在1747年,普鲁士的一位化学家马格拉夫首次从甜菜的根里分离出了蔗糖,然而这个发现在当时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因为当时欧洲已经开始在中美洲殖民地上广泛种植产糖的甘蔗。18世纪的英国,已取代西班牙和葡萄牙成为航海强国,它占据了当时世界的两大产糖地:加勒比地区和东方的印度。然而在19世纪初,英法交恶而导致两国相互实行经济封锁,欧洲大陆的食糖来源被英国人切断,法国人不得不想办法解决食糖的来源问题。此时耐寒耐贫瘠的甜菜重新被人们所重视,含糖量高的甜菜品种一个又一个地被培育出来,用来满足人们对糖的需求。
甜菜的崛起,导致人们对甘蔗的依赖度大大降低,加勒比地区的制糖业也因此遭受了严重打击,这样的连锁反应甚至导致了英国在美洲的奴隶制度的瓦解。而这样一个小小的“甜萝卜”,则成了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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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庚日:中国古代的农历是用天干、地支合成的六十甲子排列年、月和日,而庚日就是带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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