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20,
No.313
小时候看历史书和小说时,发现古人赞美英雄人物时,常常把巨大食量和英雄气概联系在一起,后来看欧洲历史,发现那边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像中世纪贵族和武士都很能吃,也很爱吃,据说经常吃到吐,吐完再吃。
那时候饕餮(gluttony)曾是教会精神文明教育的重点对象,在对贵族的指责中常把它挂在嘴边,六世纪末教皇格利高里一世还将其列为七宗罪之第二位。按常识,说教部门挂在嘴边批判的事情,通常就是权贵阶层最热衷的勾当。
年初看到一篇书评,介绍了尼科拉·弗莱彻的《查理曼大帝的桌布》,这本书把古代贵族极度夸张的狂欢盛宴和胡吃海喝描述得淋漓尽致,看来原先那些零星轶事和散乱印象还真不假。对这种特别而有趣的现象,弗莱彻罗列了一些文化和政治方面的功能,这些功能或许是有的,但作为解释却无法令我满意,我设想了各种可能性,可始终无法把它安放进某个连贯的框架中,颇为懊恼。
幸好,不久前读布洛赫(Marc Bloch)的《封建社会》时,终于看到一线光明。据他说,在欧洲封建社会,特别是它的前期(他的前后期划分大致以1200年为界),货币经济严重萎缩,附庸对领主的义务都以实物和服务履行,加上交通运输条件极差(那时罗马道路系统已经崩坏),于是,大小领主收租的主流方式,是连续不断的长途巡视,带着大队人马,逐个光临附庸领地或者庄园,一路吃过去,连吃带拿——“食邑”两字看来可以从字面上理解。
显然,嘴巴肚皮收租法对领主和他的随从们的食量是极为有效的激励;反过来,对于附庸和庄园农民,大食量意味着重税,这就难怪教会要如此反对饕餮了,而且格利高里一世版的七宗罪前三项——挥霍、饕餮、贪欲,都是针对消费行为,在以就地消费为主要征税形式的时代,这些大概是穷人苦难的重要来源。
这种收租方式对于领主是有效率的,因为他们原本就需要通过定期巡视来确保附庸的忠诚,每次巡视都是对封建契约的一次重新确认;同时,为了镇压时时发生的叛乱,他们也需要不断行军,所以,顺路把租收了,可以节省催租、押送和运输成本。那时候,一个国王或公爵在位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巡视和平叛的路上。
布洛赫的分析给了我很大启发,由此想到,在货币经济不发达的古代,不仅收租,许多服务的报酬可能都以管吃管喝的形式支付,比如大贵族豢养的亲兵、侍卫、仆人、游吟诗人、弄臣、教师等,还有庄园农奴的各种劳役,在收获后会有个集体报酬——大吃一顿——这常常也是农奴难得的吃肉机会。(www.xing528.com)
记得小时候,老家的棕绷(棕编床垫)师傅都是上门服务,工钱很少,但管吃喝,除了烟酒饭,每天下午我妈还会去为他买两个粽子,后来打家具时也是,木匠师傅在我家吃了一个多星期。还隐约记得街坊婆婆在谈论某些师傅的价格时,会强调他们是否抽烟喝酒——那时候把职业称为饭碗,看来比想象的更贴切;我猜,从事这一类职业的人,饭量会比别人大。
饕餮第一定律:经济活动中以管吃管喝为支付方式的交易越多,饕餮越流行。
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我们镇的居民最初有机会从电视上目睹西方生活时,常有人疑惑道:他们怎么吃那么少?可是30年后,我周围的许多人也吃得那么少了。
现代城市居民比过去吃得更少,几个明显的理由是:首先,机械化大幅减少了他们在体力劳动和家务中的能量消耗;其次,他们吃更多肉食或其他高能量密度的食品,因而从体积上看起来吃得更少了;最后,他们的食物中也包含了更多易消化的深加工食品,从而减少了消化过程本身的能量消耗。
实际上,后两点构成了人类进化史上饮食变化的一条主线:为了供养高能耗的大脑,人类必须摄入更多能量,同时又要缩减消化系统的能量消耗,转向肉食、熟食和深加工食品是我们找到的解决方案,与之配合的是对这些食物的嗜好,尽管农业时代的人口压力下,这些嗜好往往难以得到满足。
过去的人比现代人吃得多,还有个理由:饕餮是人类应对食物供给不稳定的一种策略,这在饥荒频仍的古代非常重要。一些饥荒风险很高的族群甚至出现了一些代谢机制上的特殊变化,在食物丰盛时及时囤积脂肪,以便在未来饥荒中获得更好的生存机会。
贾瑞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昨日之前的世界》里描绘了他所熟悉的新几内亚和太平洋土著在接触现代文明、获得丰裕食物之后的饕餮风俗。最典型的是瑙鲁人,该岛的鸟粪磷酸盐矿让岛民在20世纪中叶一步踏入富裕社会,很快饕餮成风,结果1/3的20岁以上人口、2/3的55岁以上人口都患上了糖尿病,糖尿病也一度成为该岛岛民的头号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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