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天下
【提示】
本文是立足于一定的学术观点,对先秦学术思想之发展演变所做的批评与总结。过去之注《庄》、解《庄》者,多以此文为《庄子》全书之《序》,或称它是中国最早的一篇学术思想史,当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作为对先秦学术思想之比较系统全面的叙述,《天下》篇确属最早。由于篇中所述,有的已经全部亡佚,有的仅存零星记载,故本篇所载乃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是研究先秦学术思想十分珍贵的资料。篇中对各家所评,亦十分审慎、精当,其对今日关于先秦学术思想的研究,也颇具参考价值。所以,随着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的逐步深入,《天下》篇也越发为学术界所重视。
读本篇所需特别注意者有二:其一,就内容而论,本篇主要评论了墨家、道家的主要派别,亦述及名家的若干资料,而对于儒、法等重要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则未正面述及。其二,所谓“百家之学”,其来源乃在于“古之道术”;篇首所言“古之道术”的存留,儒家及其经典乃居于特别重要的位置,而“百家之学”所称道者,不过是“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的一小部分而已。因此,究竟如何判别作者的基本观点,亦难遽下结论。
本文约可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由开头至“道术将为天下裂”,主要是概述学术思想的由来。第二部分,自“不侈于后世”之后,乃分别评述墨家,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及庄周、惠施诸派学术思想之主要特点和得失所在。
【原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①。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②?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③?”“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④。”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⑤;不离于精,谓之神人⑥;不离于真,谓之至人⑦。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⑧。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⑨。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⑩。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以蕃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民之理也⑪。
古之人其备乎⑫!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⑬,明于本数,系于末度⑭,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⑮。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⑯。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⑱。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⑲。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⑳。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㉑。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㉒。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㉓。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㉔。是故内圣外王之道,而不明,郁而不发㉕;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㉖。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㉗!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㉘。
【注释】
①方术:法术,指囿拘于一域者。其有:其所据有。
②道术:指具有普遍意义的法术。果:真。恶乎在:在何处。
③神:指外部的指点或启示。明:指耳目心智之灵通。此句所问与下语所答相对应,“神”即具体指托“神圣”,“明”即具体指托“明王”。
④原于一:本原于道。“一”指“道”。
⑤宗:始祖。既“以天为宗”,故称“天人”。
⑥精:精气,是物之至纯者。“精气为物”,故称“神人”。
⑦真:本真,是性之至诚至纯者。既“至诚至纯”,故称“至人”。天人、神人、至人,观察之角度稍异,实则为一。
⑧以德为本:即依据于德。以道为门:即通行于道。兆于变化:能预测变化的征兆。“兆”本是占卜中预示凶吉的龟纹,后凡能预示者均称“兆”。
⑨以仁为恩:仁者爱人,故能以仁为恩惠。以义为理:义者事之所宜,故能以义为道理。以礼为行:礼为行为的规范,故要求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乐乃情操之陶冶,故以乐为调和。薰然:如香草之温馨。
⑩以法为分:以法制为限度。以名为表:以名分为标识。以参为验:以参观为验证。以稽为决:通过考核以为决断。其数一二三四:数,术;术之为功,乃赖于数之计算;言“以法为分,以名为表”等法术,不过如“一二三四”之数算而已。相齿:相序列。
⑪以事为常:指以农事为常业。以蕃息畜藏为意:“以”字原缺,“为意”二字原在“老弱孤寡”之下,依陶鸿庆、武延绪等人之说校改。“蕃息畜藏”即蕃滋生息畜积藏储。
⑫备:百事顺利。
⑬配:匹合。神明:指超脱于物质世界之上的精神主宰。醇:借为“准”,意即以天地为准。或云“醇”通“纯”,言其德精纯如同天地。育:化育。泽:恩泽。
⑭本数:本然之数,即根本法则。末度:度数之末节,指具体规定。系:维系。
⑮六通四辟:通、辟,均言明达;“六”乃六合,即上下四方,“四”指四时,言春夏秋冬;此概言宇宙时空无不畅达。运:运行。
⑯数度:即上言本数末度。旧法:过去既存的法典。世传之史:当时流传的史书,或指《春秋》、《尚书》之类。
⑰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均言儒家学者。“邹”是孔子父之封邑,“鲁”为孔子所居之国,故邹鲁之士即孔氏门生。“绅”为束身之大带;“搢”为插在腰间备以记事的笏板;此为儒生之装束。
⑱道:说明。马叙伦说,此上六句疑为古之注文,后传写误入正文。
⑲设:陈,弃置。言“百家之学”不过是道术散落之绪余而已。
⑳得一:偏得一术。察:明。王念孙等以“一察”为句,俞樾又改“察”为“际”,所解似太曲折。
㉑不能相通:言耳能听不能视,目能视不能听,耳目鼻口不能相互取代。
㉒百家众技:即各行各业。时有所用:言各有其所用之时。
㉓该:备,周。遍:普遍。一曲:一隅。言其识见拘于一隅。
㉔判:剖开。析:离析。察:分别。判、析、察,均有割裂之意。寡:少。称:合。容:通“颂”,盛德。
㉕内圣外王:内圣,言其德具有体道之圣质;外王:言其术可为治世之王业;故“内圣外王”,实合儒、道为一体。:通“暗”。郁:结塞。
㉖以自为方:以自身所是者为方术。
㉗往而不反:追逐于自身之所好而不回头。
㉘纯:正。大体:主体,指其要义之所在。裂:割裂。
【评】
这段概述道术之渊源的文字,明显地表现了以下几种观点:
其一,道术之渊源的唯一性。“神”之所降,“明”之所出,“圣”之所生,“王”之所成,究其本原,“皆原于一”。这个“一”究竟指谁?依《庄子》全书及本篇的基本观点,这个“一”只能是“道”,是作为宇宙万物之本原的“道”。这是本文之基本立场尚在老庄之道家范围的一个重要依据。然而,由于此处所指不明,而篇中所言其他“道”字(如“以道为门”,“内圣外王之道”等),又明显地不具有宇宙本原的性质,这又使本文的道家立场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其二,“道”之体现的层次性。“天人”“神人”“至人”,当为第一个层次,他们“不离于宗”,“不离于精”,“不离于真”,显然是“道”的化身。由于他们具有超脱现实的抽象性质,实难于关涉现实社会。第二个层次,即为“圣人”,他能“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因而也具有“天人”、“至人”的神圣性质;他又能“以道为门”“兆于变化”,故可以直接导引现实社会的发展。进入第三个层次“君子”,则明显表现了孔门儒家的思想倾向,“仁”“义”“礼”“乐”乃其治世、处世的基本内容与方法。第四个层次是“百官”,尽为“名法之士”。第五个层次是“民”,即普通之百姓。这个层次顺序的排列,明显地表现了作者之思想观点的驳杂性质。
其三,由“道”而“道术”、而“法术”的演变。作为宇宙本体之“道”,在本篇实处于隐而未现的状态。而隐隐然作为“道”之表现者,即“古之所谓道术”。所谓“道术”,乃体合于“道”的法术或方术,它“无乎不在”,只有“古之人”才“备”有之。“道术”散裂,才有“方术”“法术”之兴起。
其四,其“道术”之散裂,约分了三大部分:一是“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二是“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三是“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由此可见,“百家往而不反”者,乃“道术”散裂之后的一个极小的部分而已。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此后所叙墨、道诸家,乃是“道术将为天下裂”后的“百家之学”而已!
基于以上四条,究竟如何判别本篇作者之基本思想倾向,理当审慎。其内在之思想矛盾乃为客观存在,任何武断之论均难明其真义。
【原文】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①;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②。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③。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④。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⑤;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⑥。
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⑦。古之丧礼,贵践有仪,上下有等⑧: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⑨。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⑩。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⑪。未败墨子道⑫。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⑬?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⑭;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⑮。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⑯!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⑰。
墨子称道曰⑱:“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⑲。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⑳;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㉑。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㉒。”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㉓。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㉔,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㉕。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㉖;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㉗。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㉘。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㉙。乱之上也,治之下也㉚。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㉛。才士也夫㉜!
【注释】
①侈:奢侈。靡:靡丽。晖:鲜明。数度:等级制度。此句言不以奢侈靡丽影响于后世,不使等级制度界限分明。
②以绳墨自矫:严守绳墨以自我约束。“绳墨”本是木工的准则,此喻既定的处世法规。备:应。
③墨翟:鲁人,生当春秋战国之际,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家崇尚简约,非乐,节用,主张兼爱非攻,自身刻苦自励,力行其言。禽滑厘:墨子弟子,直接受教于墨翟并参与其活动。
④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为,行;过,甚;已,止;循,顺;“大”读“太”。此二句言墨翟等对于“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之所行所止,均有更为严格的要求,其具体表现即下之《非乐》、《节用》,和“生不歌,死无服”。《非乐》、《节用》:均《墨子》篇名,亦是墨家之主张。死无服:死后无丧葬之服。
⑤泛爱兼利而非斗:即墨家主张之“兼相爱”、“交相利”与“非攻”。道:主张。怒:相怨恨。
⑥此处句读,旧本均较错乱。原句读是:“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其错误:甲,“不异”所指不明;乙,“不异”与“不……同”相矛盾;丙,“古之礼乐”明指下文“黄帝有《咸池》”等,且与“古之丧礼”相对为文,故显然当属下读;丁,墨家所“毁”者,并非只是“古之礼乐”,亦毁“古之丧礼”。此句句意当为:在“好学而博”方面,墨家与先王并无两样,但在毁弃礼乐丧葬之制度方面,墨家则不和先王相同。
⑦《咸池》、《大章》等,均为其相应之时代的古乐名。辟雍之乐:明快和谐的乐曲。“辟雍”本指周代天子的学宫,有明达和谐之意,故借以名之。
⑧仪:标准。等:等级。
⑨重:层。再:两。
⑩法式:准则。
⑪固:实。
⑫未败墨子道:败,毁弃。言墨家主张在《天下》篇写作之时,尚未被毁弃。又,其道虽未毁弃,但亦未能认真实行,故下面有“歌而非歌”等言。
⑬“歌而非歌”等三句,表明墨家之道乃处于不行不止的状态。是果类乎:是,指墨家之道;果,真;类,善。其道既不能畅行,故生怀疑:它果真善吗?
⑭勤:勤勉。薄:薄葬。大觳(què):“大”读“太”;觳,尽,不留余地。言其道太绝,不近人情。
⑮难为:难以做到。
⑯不堪:不能接受。独能任:自身能实行。
⑰离:脱离。天下:指天下之人心。去:距离。王:王业,即天下人之所归往。
⑱称道:称赞。
⑲湮:落。决:使之下流。“湮洪水,决江河”,即使洪水降落,使江河下流。四夷:四方边境地区。九州:指中国。名山:俞樾说“当作名川”,指大川,与“支川”相对。
⑳橐(tuó):囊,盛土之器,如今之麻袋或草袋。原作“稾”,依成疏及《释文》等改。耜(sì):掘土工具,如锹铲之类。九杂:“九”亦作“鸠”,聚;杂,使之沟通交汇,或言“九”指数之多。
㉑腓(féi):小腿肚。胈(bá):细毛,亦说为白肉。胫:小腿之前部。沐:洗头。甚雨:骤雨。栉(zhì):梳头发。置:安置。
㉒形劳天下:为天下而劳苦其形体。
㉓裘:以兽皮为衣。褐:粗布。跂(qí):通“屐”,木制的鞋子。(juē):通“”,草鞋。或云“跂”为木底草帮合制之鞋子。极:指其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
㉔相里勤、五侯、苦获、已齿、邓陵子:均为墨家著名学者。《韩非子·显学》言:“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
㉕诵:读。《墨经》:有二说,一说指《墨子》书卷一之七篇;一说指《墨辩》,即今墨书之《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以下文“坚白异同”之说相证,当以后说为是。倍谲(jué):乖异。“倍”言“反”,“谲”言怪异。相谓别墨:相互称对方为“别墨”,非墨家之正宗。
㉖坚白同异之辩:此为当时学者论辩的主要问题,其原出《墨经》,如《经上》言:“坚白不相外也”,“同异而俱于之一也”,“同异交得”;《经下》亦言:“不坚白”,“无久与宇坚白,说在因”;《经说下》亦言:“无坚得白,必相盈也”。此类辩题,后为名辩学派所继承发展。相訾(zǐ):相指责,相辩难。觭(jī)偶不仵之辞:“觭”通“奇”,单数;偶,双数;仵,抵触;言奇与偶不相抵仵。此说亦源出《墨经》。如“一与二”,“合与一”(《经下》);“同,二名一实”(《经说上》);“离一二,不相盈”;“数牛数马,则牛马二;数牛马,则牛马一”;“于石一也,坚、白二也,而在石”;“二与一亡,不与一在”(《经说下》)。应:和。
㉗巨子:一作钜子,墨家之首领。尸:代理人。“尸”本指祭祀时用的神像(木主)或代理人(即称曰“尸”),以备神灵或祖先降临时之依附,神灵降临后,“尸”即可为之传言或做某种显示。此处借为巨子传言之人。冀:希望。后世:接班人,即下一代巨子。
㉘意:意图。行:实践。非:言其不合于时宜。
㉙相进:相竞进。
㉚乱之上,治之下:乱世有余,治世不足。
㉛天下之好:一说“好”下有“者”字。言墨子的学说虽不足以治世,但他却是真心希望将天下治理好。下言“将求之不得”“虽枯槁不舍”,均明其全心全意为了天下。
㉜才士:才能之士。
【评】
此段对墨家学派的评论,十分贴切。从墨家的渊源,墨家的基本主张,墨家思想行之于现实的得失利弊,以及墨家学者的个人品质,均透若明镜。可谓难得之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评论墨家得失的立足点。“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很明显,墨家之道之所以不可取,就在于它不切合实际,不合于天下人之心,因而它距离成就王业,实在太远了。墨家之所以失误,并不在于它没有奔向虚无,而在于它脱离现实!这是谁家的批评?理当深思。
【原文】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①;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②。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③。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④;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⑤;以聏合,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⑥。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⑦。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⑧。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⑨。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⑩。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⑪!”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⑫。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⑬!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⑭。”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⑮。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⑯。
【注释】
①不累于俗:不为世俗所牵累。不饰于物:不以外物而矫饰。不苟于人:不盲目苟合于他人。不忮于众:不特意违逆于众人。这四句均言有自身之主见,不受外界之任何影响。如《逍遥游》所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②以活民命:使人民能活下去。毕足:全足。白心:表明其心。
③宋钘:即《逍遥游》所言宋荣子,《孟子》中称宋,《荀子》中称宋子,《韩非子》中称宋荣或宋荣子,是著名的稷下学者,约与孟轲同时。其思想观点界于墨、道之间。尹文:约稍后于宋钘,亦为著名之稷下学者,思想观点界于墨、道与名辩之间,与宋钘有大同之处,后人合称为“宋尹学派”。悦:喜好。
④华山之冠:冠形似华山,取其上下平均之意。自表:表明己心。接万物:认识万物。别宥:排除成见。“宥”通“囿”,局限。
⑤心之容:心之所盛受者,即自己的思想观点。命:名。心之行:心理活动,或思想活动。
⑥聏(ěr):亲和。:同“欢”。调:调和。置之以为主:“之”字指上言“心之容”或“心之行”。
⑦见侮不辱:遇到欺侮而不以为羞辱。救:解。禁:止。寝:息。此处所言为宋尹的基本主张,亦多见于他书记载。
⑧周:遍。强聒(guō):强行喧嚷。舍:弃。
⑨见厌:惹人讨厌。
⑩自为:为自己。宋钘、尹文虽然惹人讨厌,但他们还是过多地为他人着想,很少为自己着想。
⑪固:通“姑”,姑且。置:准备。
⑫先生:指宋钘、尹文。弟子:即宋、尹之弟子。休:止。
⑬必得活:一定要活下去。此言其救世之决心。图傲:谋虑伟大。言其思想之宏阔。
⑭不为苛察:对人务求宽恕。不以身假物:不假借外力。
⑮已:止。言“明之”不如不明。
⑯为外:指对待现实世界。为内:指严格要求自身。小大精粗:言事无巨细,均依此原则。适至是:正好达到这一标准。
【评】
这一段关于宋钘、尹文思想的评述,是今存关于宋尹学派的最完整的一段先秦史料。他书论及宋钘之思想观点者,仅有《荀子·解蔽》中的“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只想到如何“寡欲”而不知去求得),以及《非十二子》中关于墨、宋过分简约、追求绝对平等之思想倾向的简短批评。如《韩非子》所言“宋荣之宽”,“宋荣之恕”,“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等,也只是零星之议;而《孟子·告子》言及宋,仅述其制止秦楚之战。所以,若研究宋钘之思想,本篇所述,实为最基本的依据了。关于尹文,亦少有其他评述,《吕氏春秋·正名篇》、《公孙龙子·迹府篇》大致相同地述录了尹文和齐湣王论“士”的一段对话,正式讨论尹文之思想观点者,则无迹可寻。因此,研究尹文之思想,此段也是最主要的依据(《尹文子》,真伪尚无定论)。又,上述有关记载,其基本思想观点与本篇所记亦多是相互印证,而无有迕逆,此更表明本篇所言之真确,实为难得之珍贵史料。
【原文】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①;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②。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③。齐万物以为首④,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⑤。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⑥。”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⑦。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⑧。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也⑨。椎拍断,与物宛转⑩;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⑪。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瓢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⑫。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⑬。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⑭。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⑮。”适得怪焉⑯。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⑰。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⑱?”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断⑲。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⑳。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㉑。
【注释】
①公而不党:“党”字原作“当”,据崔本、赵谏议本改。至公则无偏党。易:平直,均衡。亦谓无偏。决然:任水行流的样子。任其自然,故无所主。趣物:即“趋物”,随物。不两:不二,不另搞一套。
②不顾于虑:不用思虑来顾盼。不谋于知:不用智慧来谋划。无择:无所选择。俱往:随物而往。
③彭蒙、田骈、慎到:俱为知名的稷下学者,黄老学派的著名代表人物。《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言:“慎到,赵人。田骈,齐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彭蒙不详,依本篇所言,似为田骈之师;然《尹文子》所载田骈、宋钘、彭蒙之间的问答,则田骈乃为彭蒙之师。未详何是。“田骈”亦称“陈骈”。
④为首:为始。依《尔雅·释诂》,首、初、基、肇、祖、元,同训,故“为首”乃有本初、本始、本原之义。
⑤覆:盖。载:盛。包:容。辩:分别。
⑥选则不遍:既有所选择,即不能普遍。教则不至:既有所教,必有所不教,故有不至。道则无遗:道,则因物之自然,即“趋物而不两”、“与之俱往”,故无所遗落。
⑦弃知去己:抛弃感知,消除己见。缘:循,依顺。不得已:指客观之必然。泠汰(líng tài):听之任之。
⑧薄知:迫近知识,犹后儒所言“格物致知”。邻伤之:邻,接近;由于接触而被伤害。或云“邻”借为“磷”,是棱角锋刃的薄石片,近之则伤人。此句之“伤”,均就心智而言。
⑨髁(xī kē)无任:,耻也,言其无志无节,随遇而安;髁者,乃“髀与髋(即大腿与胯骨)相接之处,人之所以能立、能行、能有力者,皆在于是。故医经谓之机。”(《说文》段注)所以,“髁”乃随机而动之处;故“髁”乃任随于物而无所自专也。纵脱无行:放纵不羁,无所修行。“圣”下之“也”字原缺,依王孝鱼校“古钞卷子本”补。
⑩椎拍(wàn)断:泛言四种动作:椎,锤击;拍,拍拊;,抹去棱角;断,截为两半。言其于世界万物,或椎,或拍,或,或断,皆随物势而行,即下言“与物宛转”。宛转:顺势曲弯回还。(www.xing528.com)
⑪苟可以免:苟且可以超脱。不师:不劳用,魏然:高大独立之状。
⑫曳:拖。“推而后行,曳而后往”,皆言其被动任物。飘风:回风。羽之旋:“羽”前当有“落”字(陈鼓应依成疏及严灵峰说补)。“落羽”自旋。磨石之隧:隧,回转;磨石中有转轴,故自然回转。“飘风之还”、“落羽之旋”、“磨石之隧”,皆因其自然,故无罪过可言。
⑬建己之患:建树自身的忧患。用知之累:运用知识的牵累。此二者均为有知有为者所致,无知之物,何能有此!不离于理:不离于自然之理。
⑭至于若无知之物:最好像无知的物体。块不失道:块,土块;土块无知无为,任随自然,故不失道。
⑮豪桀:即豪杰,指积极治世的政治家。生人:活人。至:尽。
⑯适得怪焉:正好得到了相应的指责。
⑰不教:以“不教”为数,乃合自然。
⑱窢(xù)然:静寂的样子,言其风已窢然逝去。
⑲不见观:一作“不聚观”,言其不顺世人之所望。(wàn)断:同“断”。
⑳韪(wěi):是。
㉑概乎:约略,大概。
【评】
这是关于彭蒙、田骈、慎到之思想学说的评述。对于彭蒙,他书很少言及,此处所论,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资料,故无“当”与“不当”可言。关于田骈,其著述今已不存,然他书所载,尚有迹可循:《吕氏春秋·不二》言:“陈骈(即田骈)贵齐”,《尸子·广泽》言:“田子贵均”,正与“齐万物以为首”相合。又,《史记·孟荀列传》言田骈“学黄老道德之术”,亦与本篇所记基本上应合。然关于慎到的评述,本篇似乎选取了特定的角度。
依据现存有关慎到的资料,慎到主要当是一位法家,以尚法任势而著称。《荀子·解蔽》说“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非十二子》亦言慎到“尚法而无法,……终日言成文典”;《韩非子·难势》所引,则在强调“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今存之《慎子》残本同样突出了尚法重势的思想:“大君任法而弗躬,则事断于法矣”(《君人》);“为人君者不多听,据法倚数以观得失”,“无法之言,不听于耳,无法之劳,不图于功”,“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君臣》)。慎到既尚法重势,又主张君道无为。大约是慎到所讲之“法”太空洞了,因而荀卿批评他“尚法而无法”、“不可以经国定分”。
再看本篇所言,慎到的主要特点则在于“弃知去己”,“髁无任”,“纵脱无行”,“与物宛转”,慎到之道乃“死人之理”,是“无知之物”。此与其他资料所言,似乎全然是两个慎到了。抑或本篇所重,在于慎到最基本的哲学观点,而他书所论,乃在于其治世之方略乎?君上无为,任法而治,与因任其然,是否能相协调?——有兴致者,当予深究。
【原文】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①;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②。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③;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④。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⑤。”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⑥。芴乎若亡,寂乎若清⑦。同焉者和,得焉者失⑧。未尝先人而常随人⑨。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⑩。”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⑪”;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⑫;岿然而有余⑬。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⑭;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⑮”。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⑯”。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⑰。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⑱!
【注释】
①本:始,物之所由出者。指“道”,与“物”相对待。精:言其细微,无形迹可见。粗:即形迹彰著者。以有积为不足:“有积”则不全,故言“不足”。澹然:宁静。与神明居:与神明共处。
②关尹、老聃:均为先秦道家学派的奠基人物,然其事迹均不可确考。成玄英言:关尹“姓尹,名熹,字公度,周平王时函谷关令,故谓之关尹。”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阳,外字老聃”。《吕氏春秋·不二》言“老聃贵柔,关尹贵清”。今存《老子》,基本上代表了老聃的思想观点;今存《关尹子》,则是后世假托之作。
③建之以常无有:即以“常无有”构建了自己的思想学说。《老子》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主之以太一:以“太一”为主宰。“太一”即道,言其既为天地万物之本始,而又不可分。
④濡(rú)弱:软弱,柔弱。“濡”通“软”。表:外表。实:内质。外表柔弱谦下,实质任随万物。
⑤在己无居:物之来,则应,此为“在己”;物之去,不留,此为“无居”。“居”指留止。形物自著:物之形体,各自彰著。
⑥其动若水:水流趋下,而无定向。其静若镜:镜之映物,来则映,去则消。其应若响:有响则有应,无响则无应。此三句皆言其清静无心,完全因任于自然,是“在己无居”的具体解说。
⑦芴:忽,空。亡:无。寂:静。清:净洁无奈。此句言关尹之存在,如同空虚无有,其于世一尘不染。
⑧同焉:指任随万物之自然。和:和谐。得焉:指占有万物。失:失去。
⑨先人:居人之先。随人:居人之后。
⑩此六句大同于《老子》二十八章。雄:刚健。雌:柔弱。谿、谷:均指山沟。《尔雅·释水》言“水注川曰谿,注谿曰谷”,然今人多以“谿”小而“谷”大。
⑪《老子》六十七章:“不敢为天下先”。七十八章:“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垢:污浊,耻辱。
⑫无藏也故有余:藏,积;不积则言其知足,故“有余”。
⑬岿然而有余:岿然,高大之状,言其“有余”之多。刘文典等说此句与上句语义重复,或系注文衍入。
⑭徐:舒缓。费:破损。巧:指有为者。
⑮曲全:委曲而求全。《老子》二十二章:“曲则全”。苟:且。咎:过错。
⑯以深为根:以深藏为根本。以约为纪:以俭约为纲纪。坚则毁、锐则挫:坚强者易于折毁,锐利者易于挫断。
⑰削:侵削,伤害。至极:最高境界。
⑱博大真人:博、大、真,均为体道之境界,故此乃最高之赞语。
【评】
本文前所评述,或扬或抑,臧否俱存;独于关尹、老聃,未尝稍有微词,且于文末奉以“博大真人”之桂冠。此略可显示作者之哲学思想的基本倾向。
【原文】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①;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②?芒乎何之?忽乎何适③?万物毕罗,莫足以归④。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⑤。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⑥;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⑦。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⑧。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⑨。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⑩。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⑪。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⑫。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⑬;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⑭。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⑮。
【注释】
①芴漠:空虚清漠。“芴”或作“寂”。
②与:语末助词,表疑问。天地并:与天地共存。神明往:与神明同往。这四句疑问,表明对人之死、生、住、往,全然不能明晰,表现了等生死、齐万物的思想倾向。
③芒、忽:均为恍惚芒昧之状。之、适:均言去往。此二句言其无可之适。
④毕罗:全部罗致于内,犹言“囊括”。归:依附。下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故“万物毕罗”亦不足以归依。
⑤谬悠:虚谬悠远。荒唐:广大无边。无端崖:无头无尾,不着边际。“端”言起始,“崖”指边际。恣纵:恣肆放纵。傥:特出,卓异。觭:通“奇”。“不傥”,“不觭”,均言其无意独出一格。
⑥沈浊:沉积浊秽。庄语:正大之言。
⑦卮(zī)言:随物之言,无主观成见。“卮”本是一类酒器,或大或小,或长或圆,注酒随器,而无成见。或云“卮”特指圆酒器,空则仰,满则倾,倾仰随人,亦言其无心。重言:重申“耆艾”之言,或云借重“耆艾”之言。寓言:寄寓之言,借外物以明己意。
⑧敖倪:即傲睨,傲然一顾。
⑨谴:责问。
⑩瑰玮:美好的珠玉,此喻《庄子》之文的奇特。连犿(fān):宛转相随的样子。
⑪参差(cēn cī):不齐,言其或虚或实,故不齐。诡(chù guǐ)奇异。
⑫彼:指庄周。充实:言庄周之道德充实于内。不可以已:不可以止。上与造物者游:见《大宗师》注。
⑬弘大:广大。辟:通达。深闳:深远广阔。肆:放纵。
⑭稠适:“稠”读“调”,一作“调”。“稠适”即“调适”,协调而合适。遂:达。
⑮应于化而解于物:应合于变化,解说于物情。其理不竭:它的道理不可穷尽。其来不蜕:其于未来,亦无蜕变。未之尽者:言对于庄周之道,未能穷尽。
【评】
这一段对于庄周自身的评述,似乎别有一番境界。这里没有正面的引述,没有庄重的评论,而是在反诘中启人深思,在描绘中发人想象。作者自我赞颂的浓郁情思无法抑止于内,却又以似乎是半抑半扬的口吻叙列其文辞之美妙与思绪之宽广,给人以浑厚之感触,引人入未尽之境界。如果说对老聃之颂词可称至高至上,那么庄周自赞之词亦可谓至亲至美了。对照于《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等具有代表性的篇目,此处所叙之思想与风格,可谓应合至极!
【原文】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①。厤物之意曰②:“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③。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④。天与地卑,山与泽平⑤。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⑥。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⑦;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⑧。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⑨。连环可解也⑩。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⑪。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⑫。”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⑬。卵有毛⑭,鸡三足⑮,郢有天下⑯,犬可以为羊⑰,马有卵⑱,丁子有尾⑲,火不热⑳,山出口㉑,轮不蹍地㉒,目不见㉓,指不至,至不绝㉔,龟长于蛇㉕,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㉖,凿不围枘㉗,飞鸟之景未尝动也㉘,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㉙,狗非犬㉚,黄马骊牛三㉛,白狗黑㉜,孤驹未尝有母㉝,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㉞。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㉟。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㊱。辩者之囿也㊲。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㊳。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㊴;曰“天地其壮乎㊵!”施存雄而无术㊶。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㊷;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㊸。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㊹。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㊺。
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㊻!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㊼!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㊽。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㊾,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㊿!
【注释】
①多方:方术特多。其书五车:其著述有五车之多。古以竹简写书,故以车载之。舛(chuǎn)驳:相互矛盾,驳杂错乱。不中:不切中。
②厤物:调和万物。实具有对立统一之义。《说文》厂部:“厤,治也”;甘部“”下又言:“厤,调也;”;段玉裁注曰:“秝部曰:稀疏适也。稀疏适者,调和之义”。旧注多以“厤”为“历(歷)”,非。厤、、歷,《说文》分属厂部、甘部、止部,义各有别。
③大一:指无限的宇宙。已无可再大,故曰“无外”。小一:指不可分割的精气。已无可再小,故曰“无内”。
④无厚:言其至薄而不可测量。既无厚度,故亦不可积累,然其面积却可以大至千里。“不可积”与“其大千里”实就两个角度而言。
⑤卑:低平。天与地一样低,山与泽一样平,此亦就“厤物”的观点而言。
⑥中:正中。睨:偏斜。“方中方睨”是讲“中”“睨”的统一;“方生方死”是讲“生”与“死”的统一;亦言其随时在变。
⑦小同异:指世俗的同异观。“大同”、“小同”分别指事物的高级抽象与初级抽象,如万物统称之为“物”,即为“大同”;“物”中又有“动物”与“植物”,此即为“小同”;若以“动物”为一“大同”概念,则“鸟”“兽”“鱼”“虫”,均可为相应之“小同”概念;而“物”不同于“动物”;“动物”义不同于“鸟”“兽”,此即为“小同异”。
⑧大同异:指绝对化的同异观,或视万物完全相同,或视万物完全相异。
⑨穷:尽。古无“南极”之概念,其“南方”实相对而言,具体的“南方”可以穷尽,抽象的“南方”则不可穷尽,故言“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适,往。“今”“昔”亦为相对之概念,今日之“今”,乃为明日之“昔”,而今日之“昔”,又为昨日之“今”,由于时间一刻不停,言“今”之时,“今”已变“昔”,故言“今适昔来”。
⑩连环可解:环之相连,不在于环,而在环中之空,环环相松,即为环之相解。此乃在“解”的概念上做文章。
⑪天下无限大,并无特定之中央,故“燕之北”,“越之南”,都可视为“中央”。
⑫此为上述诸命题的总结,彻底调和万物。
⑬为大:为最,为立论之极。晓:告知。辩者:名辩学者。
⑭卵有毛:卵可孵鸡,鸡出即有毛,故云“卵有毛”。此乃视潜在因素与现实因素等同。
⑮鸡三足:概念之“足”一,实体之“足”二,合而为三。此乃混同概念与实体。
⑯郢有天下:郢,楚都,是“天下”的一个组成部分。言“郢有天下”乃混同局部与整体。
⑰犬可以为羊:名称与实体系人之所命,故名、实可以互易。或曰“犬”亦动物,“羊”亦动物,动物与动物等,故“犬可以为羊”。
⑱马有卵:鸟类以卵相生,马与鸟同为动物,其类大同,故亦当有卵。此以推理代判断。
⑲丁子有尾:楚人称蛤蟆为丁子,而蛤蟆系由蝌蚪所变,蝌蚪有尾,故言“丁子有尾”。
⑳火不热:一说,“火”为名,非其实,故不热。一说,“火”为客体之物,“热”为主体之感,故云“火不热”。
㉑山出口:声自口出,空谷可以传声,故言“山出口”。
㉒轮不蹍地:蹍(niǎn),踩。轮处动态,蹍为静态,故轮之运行,并不蹍地。
㉓目不见:目之见物,必赖于神,神知乃见,故云“目不见”。
㉔指不至,至不绝:“指”即概念;概念并不能完全依随事物,即为“不至”;即使依随亦不能穷尽事物,即为“至不绝”。
㉕龟长于蛇:长、短亦相对之概念,乃从不同角度而言,龟有所长,蛇有所短,亦如今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㉖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矩”为为方之工具,“方”为一种形之概念,故“矩”不为方。“规”之与“圆”亦如此。
㉗凿不围枘(ruì):凿,卯眼;枘:榫头。“凿”为空隙,“枘”为实物,枘入于凿,凿眼即消失,围枘者乃“凿”外之木,故曰“凿不围枘”。
㉘飞鸟之影未尝动:飞鸟之影与鸟身处于相对静止状态,鸟虽飞动,而影之随鸟,则未尝移动。
㉙镞矢:镞,箭头。矢,箭,一曰指箭之飞行。疾:迅速。不行不止之时:言疾飞之箭,亦有相对静止的时刻,总体之过程为飞行,刹那之一瞬为静止,故云“不行不止”。
㉚狗非犬:狗是犬子,是犬类之一部分;犬则此类之总体,故言“狗非犬”。
㉛黄马骊牛三:骊,黑色。其形之三是:马、牛、马牛;色之三是:黄、骊、黄骊。形与色相合亦可为三。
㉜白狗黑:一说:白、黑同为色,故大同,此则“大同异”之观点。一说:白、黑乃相对之称,均为人之所命,故可随意替换。
㉝孤驹未尝有母:驹无母始称为“孤”,既称“孤驹”,即不当有母。
㉞捶:杖。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每天取其现存之一半,则永远不会完竭。此就其抽象意义上讲,长度永远可分。
㉟相应:相对应。指其相互辩难。
㊱桓团:姓桓,名团,赵人,亦为著名之辩士。公孙龙:见《秋水》篇注。饰人之心:哗众取宠。易:换,指偷换概念。
㊲囿:局限。
㊳之辩:往辩。一说“之”字为衍文。为怪:制造怪论。柢:主根,此指其为辩的基本理论。
㊴口谈:口之才辩。贤:高明。
㊵壮:大。此语有超越天地之意。
㊶存雄:自恃雄强。无术:无道术。言惠施只能强词夺理而已。
㊷倚人:异人。“倚”或作“畸”。黄缭:楚人,辩士。曾与惠施辩难。
㊸不辞:不推辞。不虑:不思索。休:止。已:止。益:增。怪:异。
㊹以反人为实:用违反人之常情者作为立论依据。胜人:超越他人。不适:不合。
㊺涂:途。道路。隩(ào):曲折,窄狭。
㊻庸:用。
㊼充一:识于一物。愈:胜过。贵道:高于道。几:危。
㊽自宁:安分守己。散:杂。厌:足。卒:终。
㊾骀(dài)荡:如脱缰之马自由放荡。不得:不走正道。反:回头。
㊿穷响以声:用声音来制止音响。形与影竞:形体与影子相竞。由于响应于声,影随于形,故均言其不可能。
【评】
此段评述有三个特点:其一,惠施及名辩学者的基本观点与主要论题,此处所载最集中、最详备,是今天研究惠施及名辩学派的基本资料。其二,作者非惠施之道,惜惠施之才,可谓情切意长。其三,惠施及名辩学者所立之命题,虽多有背离一般常识之处,但均必有其立论之特定依据。对此,今人所解,五花八门,谁是谁非,自当由读者判断。其中,有诡辩,也有辩证法,更有可启人深思之处,要把它视为具有内在矛盾的命题。若以一般常识解之,或有失其本真;若以其违于常识而弃之一旁,则无异于抛弃了名辩学派。切切慎之!
【总评】
读完《天下》篇似乎应该得到这样几点结论:(一)《天下》篇是立足于道家哲学而对先秦学术思想所做的总结。(二)作者对于得道、体道的老聃、庄周们,表现了由衷的赞许,其仰慕之情发之于肺腑,溢之于言表;然而同时,却也把儒家及其经典摆到了极高的位置,明显地表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三)本篇所存录之思想史资料,多为先秦其他之古籍所罕有,其识,其才,均属上流。
晋郭象言:“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言虽“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盖非虚言。庄周以盖世之才华,极尽思理之玄妙,然终因其鄙弃现实,卒以虚空为事。惜乎,庄生之才!骀荡而不得,逐空虚而不反,是追声响于寂寥,觅形影于幽冥也!悲夫!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