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
《齐物论》是表明庄子哲学思想的最主要的篇章之一。它立足于虚无之道,论证万物齐一和物论齐一。旧注多为“齐物”与“齐论”,究竟谁为本篇之主题进行辨析,其实,二者在本质上是统一的,是一致的。“齐物”之论植根于虚无主义的宇宙观,植根于虚无之“道”(即所谓“道通为一”),它就是庄周的相对主义的认识论。“物论”之齐,则是对于人们在认识世界万物时所做出的“是非”“然否”之判断的齐一。既然“万物”已齐,已经消除了“彼是”“物我”之分,那么,关于“彼是”“物我”之“是非”“然否”的争论又怎能存在?故“齐物”实为“齐论”之根基,“齐论”则是“齐物”的必然结论,二者无须分离。
读《齐物论》,如果只是判别其虚无主义的宇宙观和相对主义的认识论,并不困难。然而要想弄清楚:①其虚无主义的宇宙观和相对主义的认识论究竟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②其齐一万物、齐一物论的判断究竟是怎样言之成理又持之有故的?③其各种具体判断的得失究竟何在?等等,也委实不易。《齐物论》之文虽然表现了十分鲜明的相对主义认识论,然而它绝不是“一派胡言”或“荒唐逻辑”;其行文与思理不但充满了机智与奇特,而且亦多有相当严密的逻辑推理,更不乏发人深思的质疑。《齐物论》,是庄子抽象思维的凝聚,是庄子逻辑追求的集结,故读此文,须特重思考,特重机智,特重启迪。恩格斯曾以哲学史为锻炼人类思维能力的唯一教材,若就此而论,《齐物论》当是其最理想的作品之一。
本篇约可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至“怒者其谁邪”,此是全篇的引子,由此引发了下面的长篇议论。第二部分,由“大知闲闲”至“此之谓葆光”,此是本篇的主体,它从各个角度尽情地阐发了庄子“齐物论”的思想。第三部分,是“尧问于舜”之后的几个故事和对话,分别以故事之寓意和谈话进一步证明与发挥了第二部分的思想观点。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①。颜成子游立侍乎前②,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③?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④!”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⑤!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⑥?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⑦!”
子游曰:“敢问其方⑧?”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⑨。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⑩。而独不闻之翏翏乎⑪?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⑫;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⑬;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⑭。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⑮;厉风济,则众窍为虚⑯。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⑰?”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⑱?”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⑲?”
【注释】
①南郭子綦:寓言人物,因居南郭,故以之为号。一说为楚昭王之庶弟,观此处内容,似不可拘泥。隐:凭,以手扶几。机:一作“几”,案。嘘:缓慢吐气。答焉:一作嗒焉,失神的样子,言精神似离形体而去。丧其耦:丧其所寓。“耦”读为“寓”,寄也。神寄于身,故以身为寓。“丧其耦”,表明南郭子綦已进入了离形去知的状态。
②颜成子游:子綦弟子,姓颜,名偃,谥成,字子游。一说“颜成”为复姓。侍:陪从。
③何居乎:此“居”字,许慎《说文》作“凥”:“处也,从、几,得几而止也。”这里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的状态,由于“今之隐机”不同于“昔之隐机”,故颜成子游有“何居”之问。固:必,一定。
④昔:过去。此句指子綦今日“隐机而坐”的形态与过去有所不同。
⑤而:通“尔”,你。
⑥吾丧我:即上文“丧其耦”。“吾”指精神主体,“我”指肉体之主体,“吾”既丧“我”,故“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汝:你。
⑦女:读“汝”。籁(lài):古代管乐器。此处泛指因风动而能发声的孔穴。
⑧方:道。指三籁的情况和道理。
⑨大块:大地。噫气:因饱食而由胃中吐出之气。此处为比喻。
⑩作:发作,指风起。窍:孔穴。呺(háo):呼叫。
⑪而:尔。翏翏(liù):长风之声。
⑫畏佳(wēi zhuī):一作佳或嵔崔,言山势盘曲之状。“山林”或作“山陵”。(jī):通“”(xíng),古代之酒器,似钟而颈长。圈(quān):木制的杯子。臼(jiù):舂米之穴,多以石制成,古亦掘地为臼。此句鼻、口、耳以人身为喻;、圈、臼以器皿为喻。孔小而深,臼孔大而浅;圈之孔大小深浅均居中。
⑬洼:深池。污:浅池。激:水流激荡。(xiào):箭在空中飞行之声。叱:呵叱。吸:吸气。叫:喊。(háo):大声哭喊。宎(yǎo或yáo):低声沉吟。咬:欢叫声。
⑭前者:指风动。随者:指穴窍之共鸣。于、喁:相和之声。
⑮泠(líng)风:清风、小风。飘风:大风、狂风。
⑯厉风:烈风。济:止。虚:空,言其声音亦止。
⑰调调、刁刁:缓缓摆动之状。
⑱比竹:指笙、籁一类管乐器。因其由竹管排比而成,故称比竹。
⑲已:止。咸:都。怒者:发动者。
【评】
此文开篇伊始,立刻挑开了“道”与“物”的对立。“隐机而坐”乃其求道之表现形式,“丧其耦”、“吾丧我”,则是“得道”的表现,肉体之南郭子綦已“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精神的南郭子綦,则进入了“道”的境界,“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田子方》)。为使颜成子游理解这一高度抽象而又神秘的精神境界,子綦巧妙地设计了“地籁”“人籁”和“天籁”的形象对比,“人籁”“地籁”均有形可见,而且还被庄周表述得如此绘声绘色:是风之作,万窍齐呺,其势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及至“厉风济”,则又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引宣颖语)。“地籁”以如此浓重之笔墨,极尽其铺张渲染之能事,而及至“天籁”,则尚未进入正题便戛然而止。“怒者其谁邪?”答案已至嗓门,却硬是不肯吐出。读者看到此处,如何能不深思?庄周文笔之妙,此或可见一斑。
【原文】
大知闲闲,小知①;大言炎炎,小言詹詹②。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③。缦者,窖者,密者④;小恐惴惴,大恐缦缦⑤。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⑥;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⑦;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⑧;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⑨;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⑩;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⑪。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⑫;乐出虚,蒸成菌⑬;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⑭。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⑮!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⑯。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⑰。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⑱。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⑲;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⑳?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㉑?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㉒?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㉓。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㉔。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㉕!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㉖?人谓之不死,奚益㉗?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㉘?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㉙?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㉚?奚必知代㉛?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㉜!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㉝。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柰何哉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㊱?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㊲?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㊳?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㊵。
【注释】
①大知:识见广博者。小知:囿于一隅之见者。闲闲:心胸宽广。(jiān):心胸狭窄。一写作“间间”。
②炎炎:热烈盛大之状。詹詹(zhān):言多而细碎。
③寐:睡着。觉:醒来。魂交:神魂交合。形开:形体分离。搆:交合。今通“构”。斗:相争。此句言人们醒里、梦里始终处于既交合又斗争的状态,即下文所言之“相刃相靡”。
④缦(màn):宽缓。窖(jiào):深藏。密:谨密。此言人们的不同性格。
⑤惴惴(zhuì):惶恐不安。缦缦:失神若痴,如今语“惊呆了”。
⑥发:发动,发起,指先出口攻击他人。机栝(kuò,一读guā):弓箭发射的控制部位,“机”为弩(nǔ,大型弓,非人力引发)牙,即弩弓的发射器;“栝”指箭尾,即箭末接弦之处,此为一般弓箭的控制部位。司:主其事,言“其发”乃因主其“是非”而起。
⑦留:固守,不发。诅盟(zǔ míng):对天发誓,大事曰盟,小事曰诅。守胜:以守为胜。
⑧杀(shài):衰减。日消:一天天消亡。
⑨溺:沉溺。复:还,返回。言其沉溺于现实的是非之争,不可能使之回头。
⑩厌:闭藏。缄(jiān):封闭。老洫(xù):老而深通世故。
⑪复阳:生气回复。
⑫虑:思虑。叹:悲伤。(zhé):恐怖。姚:美好,轻浮。佚:闲逸,放纵。态:故作娇媚之色。句意为,由思虑哀伤一变而为恐怖;由轻浮放纵而表现为娇媚之态。
⑬乐出虚:乐声出于虚窍。蒸成菌:湿热蒸气形成了菌类。
⑭相代:指上述变化。萌:初生。
⑮已:止,算了。旦暮得此:早晚到这一步。其所由以生乎:“其”指上述变化,句意是反问:物之所以产生,莫非就是为了得到这种“日夜相代乎前”的变化吗?
⑯彼、我:对待之词,立足于“我”,万物皆“彼”。此言彼我之相依不知为谁所主使。
⑰真宰:即下文之“真君”。特:但,只。眹(zhèn):本义指目之精,即瞳仁;此喻精义之所在。一说通“朕”,征兆。
⑱可行己信:认可已经发生的变化,自己相信“真宰”的存在。有情而无形:有真宰主使变化的情实,而没有真宰的形迹。
⑲骸(hái):骨。九窍:头部有眼、耳、鼻、口共七窍,下体有二窍。六藏:心、肝、肺、脾、二肾。赅(gāi):完备。
⑳说:通“悦”,喜欢。私:偏爱。
㉑臣妾:臣事君,妾事夫,均处于被支配的地位。
㉒递:依次。其:通“岂”。
㉓真:本然的存在。
㉔亡:一作“忘”或“化”,依成玄英《疏》,当为“亡”字。
㉕刃:逆。靡:顺。驰:疾奔。
㉖役役:忙碌不止。“役”本指戍边,亦泛指一切劳务。(nié):一写作“苶”,极其疲倦的样子。
㉗奚:何。
㉘化:变。然:如是,言心与形俱化。
㉙芒:暗昧。
㉚成心:既定之心,指心中既已形成的思想观点。
㉛知代:以知识相更迭。
㉜与有:皆有。
㉝今日适越而昔至:今日去越国而昨天已经到了。言其不可能。
㉞神禹:相传为夏朝开国的帝王,曾治洪水,故言其“神”。柰:通“奈”。
㉟吹:指吹箫管之类。因语言并无定准的音律,故曰“言非吹也”。
㊱(kòu)音:鸟子欲出蛋壳时所发出的声音。辩:分别。
㊲恶(wū)乎:怎么,为什么。大道隐蔽之后而有真伪之辩,正言隐蔽之后而有是非之争。
㊳往而不存:隐去而不存留。存而不可:既已存在而又不被肯定。
㊴小成:一隅之见。荣华:虚浮之辞。儒墨:先秦显学的代表。儒为孔丘所开创,墨为墨翟所建立;二家的是非之争极烈。
㊵莫若以明:“明”,通,即无彼无此、无是无非的境界。要消除儒墨的是非之见,最好不去和他们争辩谁是谁非,不如代之以无是无非的明通之境。
【评】
此段铺叙了人间的是非之争。“大知”、“小知”,“大言”、“小言”,各师成心,各有是非,“与接为搆,日以心斗”。对于这种斗争的形态与变幻莫测的结果,庄周做了绘声绘色的叙述。然而“真宰”何在?有没有“真君”?这个“日夜相代”的现实究竟由谁来主宰?人生之“终身役役”有什么价值?人们的是非之争与雏鸟的“音”有什么分别?——庄周提出了这些问题,然而他却不愿意认真地思考与回答这些问题,他要由此而引向“无是无非”的明通之境,这就是“莫若以明”。
既要齐一物论,必然要引向齐一万物,“无是非”,必然要“无彼是”。且看庄周在极富于感情与形象的铺叙中的逻辑发展。
【原文】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①。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②。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③。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④;因是因非,因非因是⑤,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⑦。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⑧。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⑨。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⑩。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⑪。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⑫。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⑬。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⑭。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⑮。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⑯。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⑱;适得而几矣⑲。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⑳。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㉑,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㉒。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㉓。
【注释】
①彼:那个。是:此,这个。凡物,总要表现为具体的“这个”或“那个”,故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又,凡物皆能自是而相彼,自我观物,物皆为“彼”;以物自观,则物皆为“此”(即“是”)。
②自是:“是”字原作“知”,依成疏及闻一多说改。
③此句言“彼”、“是”相对待而成立。无“彼”则无“是”可言,无“是”亦无“彼”可称,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生:并生。“方”字为表态副词。
④此句言“生”“死”、“可”“否”的依附关系。一物之生,即为他物之死,此物之可,即彼物之不可;其“生”与“死”、“可”与“不可”的过程乃同时进行。此“方”字为时间副词,可训为“正”或“正在”。
⑤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此言是非之相因而行。“非”既根原于“是”,“是”亦根原于“非”,“是”“非”相互依因而不可离。
⑥是以:因此。由:依循。照:明。天:自然。此句句意:由于“生”与“死”、“是”与“非”如此之紧密相联,因此,圣人即不再依循这套论断,而径以自然之天明之,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⑦果且:果真。偶:双数,对立面。道枢:道的枢纽。“枢”本指门户所以开关的枢机,是门扇转动的轴心。
⑧环中:圆环的中央。“得其环中”方可摆脱“物”“我”、“彼”“是”、“是”“非”等偏执一端的观点,消除一切对立,从而“以应无穷”。故“环中”乃虚无之境界。
⑨“指”、“马”之喻,是先秦名家论证现实事物之是非的重要论题,它经过了一定时期的流传与争辩,最后集结为公孙龙子的《白马论》与《指物论》。“指”与“马”均为反映现实事物的概念,而这些概念却可以涵允在不同的物质层次中,如“这只白马”、“白马”、“马”,“马”字在这些层次中则分别具有不同的内涵与外延,由此,公孙龙等(包括他的前辈)提出了“白马非马”的命题。在《指物论》中亦有“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的论断。这就是庄周所言“以指喻指之非指”和“以马喻马之非马”。很明显,公孙龙等虽然在概念之广狭方面做些文章,但他们还是在承认事物及其差别(即“指”与“马”)存在的前提下,做出论断的。庄周则是要取消事物及其差别(即不承认“指”与“马”的存在),这就是“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喻:说明。
⑩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言“天地”、“万物”,其实为一。这是庄周“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所得出的论断。既然天地尽非为指,万物尽非为马,同样是取消了差别,故亦可言“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⑪“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王叔岷等认为此句当在“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之下。闻一多则径删此句,而在“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下,依《寓言》篇补“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十五字。故此段文字可明其大义,不必细拘于字句的联结。
⑫道:道路。谓:称谓。句意是:道路是人走而形成的,事物是因人之称谓才叫这种名称的。
⑬陆德明《释文》说:崔本此下更有“可于可,而不可于不可;不可于不可,而可于可也”十九字。
⑭莛(tíng):小草棒。楹(yíng):顶梁柱。厉(lài):秃疮。古之女人常以发饰为美,无发则特丑,故“厉”亦特指丑女人。西施:春秋时越国人,是古代著名的美女。恢:宽广。恑(guǐ):多变。橘(jué):权诈。怪:怪异。
⑮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分此则成彼,此成则彼毁,故“分”亦为“成”,“成”亦为“毁”。
⑯复通为一:立足于“物”,可言成、毁;立足于“道”,则实为一体。
⑰达者:即达于道者。不用:不自用,不以自身为是而去判断事物。寓:寄托。庸:常,指自然形态。
⑱庸、用、通、得:既能不用己见而依顺于自然之形态,故“庸”即为“用”,“用”即可“通”,“通”而后即达于自得之境。
⑲适得而几:几,近;适然自得,即近于道。
⑳因是已:由是而已。“是”即上言“寓诸庸”。既能“不用己”而“寓诸庸”,故能“已而不知其然”。
㉑狙(jū)公:养猴者。“狙”即猕猴。芧(xù):橡子。赋:给。
㉒亏:减少。喜怒为用:表现了喜和怒的形色。
㉓和:和合。休:止。天钧:天道之自然运行。“钧”为陶家之转轮,以其周旋不已而成陶坯。两行:两相并行。指天、人各不相扰。
【评】
这段文字主要阐述了“齐物”之论。它既是前段“齐一物论”的理论依据,也是深入论证“物论”之“齐”的必然的逻辑发展。“是、非”的存在,来源于“彼、是”的存在;欲彻底否定“劳神明为一”的“是、非”之争,就只有否定“是、非”所赖以存身的“彼、是”之争。由此亦可见,庄周在“谬悠”、“荒唐”、“恣纵”、“参差”的表现形态之中,却也不乏相当严格的逻辑思考!更值得注意的是,庄周为了论证“彼、是”之“齐”,他巧妙地利用了对立面的统一性。“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如果理解为一般(即“物”)存在于个别(即“彼”“是”)之中,理解为对立面(“彼”“是”)的共存与转化,这些论断不但无可非议,而且它还是相当精炼、相当准确的辩证法的表述。即如“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也具有颇为鲜明的辩证法性质。庄子之行文与思理的微妙与迷人,也正在于此。庄周由此又进一步怀疑:“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这就怀疑了现实物质世界的存在。而庄周由此又进一步判断:“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彼”“是”既不并立,这就抛却了物质世界,所谓“道枢”,所谓“环中”,均为超脱现实的虚无之境。本来,“物之不齐”乃物之性也,庄周既要论证万物之“齐”,而这一论证一旦“彻底”,其结果只能是超绝物质世界。所以,“齐物论”的彻底完成之日,也正是庄周全然进入虚无境界之时。“齐物”之论和虚无之“道”正是如此密不可分,就连聪明绝顶的庄周,也无法摆脱这一逻辑的结局!而让人迷惑不解的是:究竟是“逻辑”支配了庄周,还是庄周利用了“逻辑”?
庄周的论证,不但立足于现实,他还要追溯历史。且看下论。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①。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②。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③。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④。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⑤。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⑥。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⑦。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⑧。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⑨。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⑩。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⑪。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⑫。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⑬。虽然,请尝言之⑭: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⑮;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⑯。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⑰。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⑱?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⑳。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㉑?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㉒。
【注释】
①至:极限。
②未始有物:物质世界尚未产生。
③封:划分疆界。“封”后始有“彼、是”之别。
④彰:明。亏:损。
⑤爱之所以成:爱,偏私。“以”字原作“之”,误,各本均作“以”。
⑥昭氏:郑太师昭文,古之善鼓琴者。有成与亏、无成与亏:中国古乐为五声音阶,即宫、商、角、徵、羽,在同一时刻,鼓其一必失其四,此即“有成与亏”;不鼓,则既无成亦无丧,此即“无成与亏”。
⑦师旷:晋平公乐师,以妙解音律而著称。枝策:举杖以击节。似欣赏音律或指挥。惠子:即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以善于思考与辩论而著名。据梧:即《德充符》篇所言“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言其为名辩而思考。知:读“智”。几:近,言其近乎“知之所至”。盛:大。载之末年:由文献记载而流传到今天。
⑧好:读去声。彼:他人,指一般人。
⑨坚白:是先秦名家的著名论题之一,后集结为公孙龙子的《坚白论》。其基本观点是“离坚白”,认为人们对于石头的白色与坚性不可能同时认识,“无坚得白”,“无白得坚”,坚与白不可同时兼得。由于它割裂了主体对其各种感知(“白”为视觉,“坚”为触觉)的综合性能,故其论题难以论辩清楚。昧:不明。
⑩其子:指昭文之子。纶:琴弦。此指昭文的遗业。
⑪若是:指昭文、师旷、惠施三子。
⑫滑(gǔ)疑之耀:惑乱人心的光耀。指上述三子之智。“滑”训乱。图:闻一多、高亨等读为“鄙”,可从。(www.xing528.com)
⑬且:假若。与是:“是”指“坚白”之论等。类:似,有共同之处。
⑭尝:试。
⑮有始:指宇宙万物之始。下二句乃依次溯源。
⑯有有:第二个“有”字亦指宇宙万物。句式同上。
⑰俄而:忽而。果:真的。孰:谁。
⑱谓:说话,言语。
⑲秋豪:动物秋凉之时所生之新毛,极细。大山:一作太山。殇子:未成年而死。彭祖: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详见《逍遥游》。
⑳为一:同为一体。
㉑巧历:聪明的数算家。凡:平庸。
㉒适:往,追求。三:指上言“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因是已:依顺自然而已。
【评】
追求虚无之境界,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溯本寻源,特别是无休止地溯本寻源。物质世界由何而生?宇宙万物由何而生?宇宙的原初形态是什么?……这类问题,曾使古今中外无数位才华横溢的哲人绞尽脑汁。“混沌”说,“精气”说,“元气”说,“五行”说,“四大”说,以及现代的“原始火球”说,似乎都阻挡不了永无休止的溯源。“混沌”之前是什么?“原始火球”之前又是什么?无怪乎许多现代宇宙学家也难于摆脱“有生于无”的结论。
庄周的溯源,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古之人,“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未始有物”即“未始有始”,此时,已当是“无”;而庄周还要向前追寻:“未始有始”之前呢?“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之前呢?“有”之前为“无”,而“未始有无”之前呢?“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之前呢?——其结论显然只能是虚无,虚无,虚无……无数层次的“虚无”!——好厉害的庄周!有这无数层“虚无”做根基,又何能驳倒“齐物”之论!
稳住了“虚无”之境界,作为庄周思想体系之最高主宰的虚无之“道”,自然也就站稳了脚跟。下面,庄周便直书其“道”了。
【原文】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①。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②。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③。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④。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⑤。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⑥。五者园而几向方矣⑦。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⑧。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⑨。
【注释】
①封:分疆。常:通行的准则或界限。畛:田间小路,亦即分界。为是:因此。此句句意:由于“道”尚无分疆,“言”亦无通行的准则,因此,需要为之划分界限。
②伦、义:“伦”指常理,“义”指权宜。旧注多以“伦、义”为“论、议”,似欠妥。此处所列“八德”均有对待之义,伦、义亦正相对待,全然可通。分、辩:“分”指由整体到局部,“辩”乃以局部相对比。竞、争:“竞”指对竞,“争”乃群争。八德:即八种具体的界域。《老子》言“失道而后德”,韩非言“德者,得也”,故“道”分割之后即“得”此八者。
③六合:上下四方。存:不置一词。论:正言说明。议:私下评论。辩:别其得失。春秋经世:泛指历史记载的治世之道,“春秋”指历史。
④怀之,藏是非于胸中。辩之:明是非于言表。相示:相互炫耀。
⑤大道不称:可道之道,则非常道,故大道不可称。大辩不言:言之所辩,皆有所不及,故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具体之仁,必有私爱,故不为大仁。大廉不嗛(qiān):“嗛”乃谦退,既为大廉,人所共知,故无须谦退。大勇不忮(zhì):“忮”为忌恨,有对一事一物的为害之心,则不成其为大勇。
⑥此数句句意,同上解。“仁常而不周”,“周”字原作“成”,依郭象注及王孝鱼《校记》引江南《古藏》本改。“而”训“则”。
⑦五者园而几向方矣:“五者”,指大道、大辩、大仁、大廉、大勇;“园”,通,无所偏;“方”,指一隅。此言对“五者”若执意追求,其效果则适得其反。
⑧天府:自然的聚藏。又,“天府”本周代官名,“掌祖庙之守藏与其禁令”,此言能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者,即堪称此任。
⑨注:流入。酌:取出。葆光:蔽藏的光辉。
【评】
《齐物论》的归宿就是虚无之“道”,庄周经过了一系列的推证,至此方正面论及。“道”没有分界,它浑然不明,不可言说,故“八德”之成,乃“道”之沦丧。此段力明“不分”、“不辩”之义,然却又着意在“分”、在“辩”,此或《齐物》之论所先天俱存的内在矛盾?既欲明“齐物”,故不可不辩;而既已“齐物”,又何须分辩?又何能分辩?不知明智的庄周,是否也为此而伤神?
【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①:“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②。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③;若不释然,何哉④?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⑤!”
【注释】
①故:承接上文。昔者:过去。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名重华,国号有虞。
②宗、脍、胥敖:尧时的三个小国名。南面:居帝王之位。释然:放心。
③三子:指三国国君。犹:尚且,言其仅能勉强自存。蓬艾:贱草。言三国处地之荒僻。
④若:你。
⑤十日并出:系远古之神话传说。《淮南子·本经训》:“尧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封豨长虵(蛇),皆为民害。于是尧使羿上射十日,遂落其九;下杀长虵,以除民害。”进乎:超过。
【评】
舜之说尧,意在包容万物。
【原文】
缺问乎王倪曰①:“子知物之所同是乎②?”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③!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④?且吾尝试问乎女⑤: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⑥?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⑦?猨猵狙以为雌⑧;麋与鹿交⑨;鳅与鱼游⑩;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⑪;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⑫!”
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⑬?”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⑭。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⑮!”
【注释】
①缺、王倪:《庄子》中的寓言人物,《天地》篇说:“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缺,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②同是:指物各自是。
③恶乎:怎么。邪:同“耶”。此处似特地表明三问三不知。
④庸、讵:均为反诘副词,此处乃同意联用。
⑤女:读“汝”。
⑥湿寝:睡在潮湿地方。腰疾偏死:腰疼,半身不遂。鳅(qiū):泥鳅,常钻在泥里。木处:居处于树上。惴、栗、恂、惧:均为恐惧之状。惴音zhuì,栗音lì,恂音xún。猨:即猿,似猴而大。正处:正常的居处。
⑦刍豢(chú huàn):饲养的家畜,如牛羊猪狗,食草曰刍,食谷曰豢。麋(méi,一音mí):驼鹿,俗称四不像。荐(jiàn):茂盛的草。蝍蛆(jí jū):蜈蚣,善食蛇脑。带:小蛇。鸱(chī):猫头鹰。耆:读“嗜”,爱好。正味:正常的口味。
⑧猵(biān):獭的一种,居水边,食鱼,其雄喜与雌猿交。狙:猕猴。一说猵狙为一物,似猿而狗头,喜与雌猿交。
⑨交:指性交。
⑩游:亦指性结合。
⑪毛嫱:相传为古代越王的美女。丽姬:晋献公宠幸的美女,即后文所言“丽之姬”。决骤:决然疾奔。
⑫端:发端。涂:途径。樊然:杂乱的样子。殽(xiáo):错杂。
⑬固:必,一定。
⑭河汉:银河。冱(hù):冻结。天上的银河为之冻结,乃极言其寒。飘风:大风。“飘”字系王孝鱼依赵谏议本补。
⑮利害之端:利害之端绪。即利害之类的事情。
【评】
这段对话的主旨,在于否定“知”,否定事物的可知性。对话伊始,王倪先来了一个“三问三不知”,紧接着又否定了“知”与“不知”的界限:“知”未必不是“不知”,“不知”也未必不是“知”;我之“知”也许正是你之“不知”,我之“不知”也许正是你之“知”,究竟“知”还是“不知”,谁也无法知道。——这是旗帜鲜明的不可知论。
列宁在论及相对主义时曾深刻地指出:“把相对主义作为认识论的基础,就必然使自己不是陷入绝对怀疑论、不可知论和诡辩,就是陷入主观主义。”(《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第128页)这个论断对于庄周,可谓切中之极!《齐物论》的基本观点正是相对主义,正是作为认识论之基础的相对主义!这里,庄周把知与不知的概念都要搅混,都让人难以置信,这是何等彻底的怀疑!又是何等鲜明的“不可知”主义!在此应该特别指明的是,庄周在论证其“不可知”时,特别列举了泥鳅、猿猴、麋鹿、蝍蛆、鸱鸦、猵狙等和人相对比,人之所好未必为此类动物所好,这确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然而庄周却特意回避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所谓“正处”、“正味”、“正色”以及“知”与“不知”,这个认识的主体究竟是谁?一旦撇开了“人”,哪里还会有“人间”的认识!王倪(也正是庄周)由此径直奔向了“至人”“神人”,这大约并非仅仅取决于庄周的主观意志,也决非鬼差神使,这里面正显示了客观事物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
【原文】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①:“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②;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③。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④。吾子以为奚若⑤?”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⑥!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⑦。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妄听之⑧: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⑨?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⑩。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⑪。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⑫?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⑬;晋国之始得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⑭。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⑮?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⑯。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⑰。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⑱。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⑲!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⑳。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㉑。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㉒?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㉓?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㉔。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㉕?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㉖。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㉗。”
【注释】
①瞿鹊子、长梧子:庄子杜撰之人物。瞿鹊子或为孔门弟子,长梧子则为道家人物。
②夫子:指孔丘。务:世事。就:迎合。违:回避。喜求:乐于追求。缘道:沿循于道。
③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谓”即言,无言等于有言,有言亦似无言。尘垢:指现实世界。
④孟浪:荒诞,迂阔不着边际。妙道之行:与道妙合的语言。“行”亦训“言”。
⑤奚若:何若,如何。
⑥黄帝:古代传说中“五帝”的第一个。荧(yíng):惑乱。
⑦大:读“太”。时夜:司夜,指鸡。弹:用弹弓打鸟的弹丸。鸮(xiāo):斑鸠一类的鸟,肉甚美。炙:烤熟的肉。
⑧予:我。女:读“汝”。妄:胡乱,随便。言其无须郑重对待。
⑨奚旁日月,挟宇宙:“奚”字旧属上读,依郭嵩焘说属下读。意为“何”或“何能”。旁:依。挟:夹持。宇宙:古以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但多偏于空间概念。脗:同“吻”,相合。滑涽(gǔ hūn):昏乱之状。以隶相尊:言其尊卑等同。“隶”本奴仆。
⑩役役:忙碌之状。愚芚(chūn):无知。参:糅合。纯:全,一。
⑪蕴:含蕴,包容。指包容于“一”或“全”之中。
⑫说:即悦。恶(wù)死:厌恶死亡。弱丧:年少离失故乡。
⑬丽之姬:丽戎国之美女。艾封人:在艾地守疆之人。子:女。古亦称女为子。
⑭王所:即晋献公居处之处。筐床:三面有围之床。
⑮蕲(qí):求。
⑯旦:天明。田猎:“田”亦打猎。
⑰占:卜问。
⑱大觉、大梦:指人之死、生。
⑲窃窃然:自以为明察的样子。君:国君。牧:放牛者,此泛指被役使者。固:鄙陋。
⑳吊诡:吊、至;诡,欺、诈;意指最大的骗局。
㉑解:晓悟。指觉梦之理。旦暮:早晚。言世俗之“万世”不过是大圣之早晚而已。
㉒若、而:均指对方。
㉓或:有的。俱:全部。
㉔黮暗(tǎn àn):黑暗不明。
㉕彼:我与若与人之外者,或即上言“大圣”。
㉖此上二十五字,郭庆藩本原在“忘年忘义”之前,今依宣颖本、王先谦本等移此。化声:即语言。指万物、是非在论辩中不过变成了人之声音。天倪:即天均或天钧,指自然之循环往复浑然一体的运行。《寓言》篇曰“天均者,天倪也”同此。曼衍:自然变化。穷:尽。
㉗忘年忘义:忘掉生死,忘掉是非。振:畅。寓:寄。无竟:无穷。
【评】
死生之变,梦觉之异,乃古代哲学的一大难题,也是最易于被人利用、被人玩弄的一个题目。庄周欲明“齐物”之论,自然要就此而做些文章。弱丧忘归,丽姬悔泣,醒梦异趣,都是实有或常见的现象,三喻迭起,结论自来,此足见庄周之行文与思理之妙!更有甚者,其由此而径言:“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现身说法,一切皆梦,此又与庄周梦蝶适相呼应。——然庄周的这些喻证,放到自然科学如此深入发达的今天,其理论上的价值显然淡薄;而其艺术上的美妙,却未可鄙弃。值得注意的是其关于是非标准之辩,虽似“无理翻缠”,却也不无妙理。《导言》中已明此例,不需赘述。
【原文】
罔两问景曰①:“曩子行,今子起;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②?”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③!〔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④;〕吾待蛇蚹蜩翼邪⑤?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⑥。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⑦。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⑧。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⑨。此之谓物化⑩。
【注释】
①罔两:影外之微阴,即虚影。景:即“影”字。
②曩(nǎng):从前。特操:独立的操守。
③有待:有所依附。
④此上十二字,系依《寓言》篇补。详见下注。蜩甲:蝉之壳。蛇蜕:蛇之蜕皮。
⑤蛇蚹(fù):蛇腹下之横鳞。蛇体待之而行。蜩翼:蝉的翅膀。蝉体待之而飞。吾:指蛇蜕与蜩甲,它们似蛇与蜩,但又非蛇与蜩,它们本依附于蛇体、蜩体而动,而并不直接依附于“蛇蚹、蜩翼”,所以它提出了“吾待蛇蚹蜩翼邪”之质疑。历来由于此句上脱十二字(即上所补),“吾”字究竟何指,无法落实,由此又引起了对“蛇蚹、蜩翼”的误解。如成玄英疏之辨解,即由此而生。成疏以“蜩甲、蛇蜕”等同“蛇蚹、蜩翼”,故引起了后人注疏的一系列混乱。
⑥昔者:昨夜。《广雅》“昔,夜也。”栩栩然:欣然飞舞之状。
⑦喻:知晓。适志:快适于心志。
⑧俄然:一会儿。觉:醒。蘧蘧然:惊视之状。
⑨分:判别。
⑩物化:物之所变。物可变而道不变也。
【评】
“罔两问景”、“庄周梦蝶”,是两则脍炙人口的寓言小品。当读者颇费神思地咀嚼了思理玄妙而又千奇百折的“齐物”之论后,至此,则恰如游水者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拼搏了半晌之后,来到了一片清风徐徐、绿草如茵的草坪,它让人憩息而卧,又让人飞起遐想:罔两与景也要步入有生的境界?庄周与蝴蝶则要在“物化”中忘却自我:形乎,影乎?物乎,人乎?何须分辨?何能分辨?何人分辨?蝶辨庄周,还是庄周辨蝶?“物化”二字似乎可笼罩一切了。宣颖语“将‘物化’收煞《齐物论》真红一点雪也”,此当为心领神会之言。
【总评】
读完全篇,再写评语,当有更为客观的评价。关于此文在理论上的得失,《导言》中既有所评,此处也不能再作更为深入的分析。但细读全文,纵然其理论的归宿让人感到虚无、渺远,其论证的逻辑也并非尽合情理,但却不能不承认:
其一,全文的总体结构,是具有相当严密的逻辑联系的,其思路的全部发展过程,是依循了特定的逻辑规律的。
其二,庄周为了证明自己的论断,在其思维与想象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是尽了全力以穷追不舍的。其思虑之深,其想象之远,均超出常人,及至今日,仍足以启人深思遐想!
其三,庄周的文笔之妙,又在于思理与形象的交融。理寓于形,情寄于景。洋洋三千言的长篇议论,理论之证说能如此透贴,文思之运行又如此圆熟,汪洋潇洒,神思自如,何止“度越晚周诸子”!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