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
《逍遥游》是《庄子》名篇,也是读《庄》的难点之一。读此篇须特加注意者有二:一是庄子的人生理想,究竟何者为“逍遥”,又怎样才能“逍遥”,这是正确理解本篇,也是正确把握庄周人生哲学的关键问题。二是寓言表现形式,庄子自称“寓言十九”,故篇中文字,乃庄子为表达其真正思想所借寓的一种形式;既是“寓言”,故能给庄子之行文以充分的自由,他可以不受任何约束而任其想象奔驰。只有把握住以上两条,方可读通此文,并由此体悟庄周的思想境界及其文笔的奥妙所在。
本篇内容约可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由文章开头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写鲲鹏变化南迁的故事及作者由此感发的议论。此为本篇之主干。第二部分,即“尧让天下于许由”之下的四个故事,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阐发了第一部分的思想内容。
【原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①。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②。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③。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④。
南冥者,天池也⑤。《齐谐》者,志怪者也⑥。《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⑦。”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主以息相吹也⑧。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⑨?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⑩。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⑪。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⑫;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⑬。
【注释】
①冥:一作溟,训海,取其溟漠无涯之意。鲲:通指鱼子或小鱼;此处指传说中的大鱼。宋玉《对楚王问》:“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
②鹏:古“凤”字,亦为传说中之神鸟。
③怒:奋起。垂天之云:垂,远边;指远挂于天边的云。
④是:此。海运:海动。海动必有大风,故可借风而起。
⑤天池:天然形成的水域。
⑥《齐谐》:书名。志:记载。
⑦水击:一作水激。抟(tuán):拍击;一作搏,亦为拍拊。扶摇:由下而上盘旋上行的暴风,即特大之旋风。六月息:息,气息,即风;六月常有飓风,故云六月息。
⑧野马:比喻游气之浮动如野马之奔驰。尘埃:随气流浮动的细微物质。
⑨苍苍:青灰色。其:通“岂”,表示反问。邪:同“耶”。
⑩则已矣:一作“而已矣”;则,而。
⑪覆:倒。坳(ào)堂:堂中凹陷之处。芥:小草。胶:固,着地。
⑫斯:乃,就。今:即。培:通“凭”,凭借。
⑬夭:折伤。阏(è):阻塞。图南:谋划南行。
【评】
此段写鲲鹏变化南迁,其着意之点,乃在于渲染一个“大”字。“不知其几千里”,“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对于一鱼一鸟来说,均远远超出于常人之想象。然鲲鹏虽大,却非任意而行。无溟海之水,巨鲲无所藏其体;无厚积之风,大鹏何能展其翼?大则大矣,非无待也!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①:“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②?”
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③;适百里者,宿舂粮④;适千里者,三月聚粮⑤。之二虫又何知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⑦。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⑧。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⑨;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⑩。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⑪;众人匹之,不亦悲乎⑫!
【注释】
①蜩(tiáo):蝉。学鸠:小鸠,今斑鸠之类。学,一作鸴。
②决起:一跃而起,言其不必借助于大风之类的外力。抢:一作枪,止。榆枋:均木名,枋即檀木。控:投,落。奚:何。南为:指飞往南冥。
③适:去,到。莽苍:草木之色,指郊野。飡:即餐。反:通“返”。果然:饱的样子。
④宿舂(chōng)粮:宿,过夜;舂粮,舂米备粮。指出发的前一天准备好食粮。
⑤三月聚粮:提前三个月筹备食粮。言其需要之多。
⑥之:此。二虫:指蜩与学鸠。
⑦及:比。年:本指谷熟,谷一岁一熟,故亦泛指生活周期。
⑧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一说当为“朝秀”,亦朝生暮死之虫。晦朔:晦,晚上;朔,早晨。一云月终曰晦,月初曰朔。蟪蛄:寒蝉,似蝉而小,生存于农历五、六月间。
⑨冥灵:传说中的大树。
⑩大椿:亦传说中的大树。“此大年也”四字原缺,依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成玄英本及刘文典说补。
⑪彭祖: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帝颛顼之玄孙,历经夏、殷、周三代,年八百岁。
⑫匹:相比。
【评】
蜩与学鸠起止于榆枋之间,怡然自得,以为天下之乐尽在于此,故斥责大鹏何以“上九万里而南为”。此乃“小”之局限也。作者以讥笑“二虫”为引子,大谈“小知”“大知”、“小年”“大年”的差别,明显地表现了对于“大”的偏袒。既小、大不能相及,何可以小羡大?这就是庄子的“小大之辩”。“辩”者,别也;唯其相别,故不相及。
【原文】
汤之问棘也是已①: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②。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③。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④;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⑤。
斥笑之曰⑥:“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⑦。而彼且奚适也?”
此小大之辩也⑧。
【注释】
①汤:商朝开国的帝王。棘:即夏棘,一称夏革,汤时贤人。殷汤问夏革之事,亦见《列子·汤问篇》。
②穷发:草木不生。指北方特寒冰土冻结之地。发,犹毛也。
③广:宽。修:长。
④太山:一作泰山。
⑤羊角:旋风曲行而上,形如羊角,颇似今之龙卷风。绝:断。指超越于云气之上。负:背。且:将。
⑥斥:一作尺,即家雀。
⑦仞:古时以八尺或七尺为一仞。至:极。
⑧辩:别。
【评】
这段文字乃鲲鹏故事的另一种记载,字句略异于前者。同时述录两种记载,正可表明此事为故有的神话传说。宋玉《对楚王问》言:“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文选》卷四十五)亦大同于《庄子》。又,《列子·汤问篇》亦述及鲲鹏之事。凤、鹏一字。由此即可确认,《庄子》所叙必有所本矣。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①。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②。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③;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⑤。虽然,犹有未树也⑥。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⑦。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⑧。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⑨。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⑩!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⑪。
【注释】
①知:读“智”,义通。效:验,言其胜任。行:行为。比:辅,佐助,影响。德:品德。合:符合,投合。征:信,取信。此句言:智慧胜任一官,行为影响一乡,品德,投合一君,从而取得一国之信任者,均不过雀之辈而已。
②宋荣子:即《天下篇》所言宋钘,其思想杂糅墨家与道家。《孟子》称“宋牼”,《荀子》称“宋子”,《韩非子》称“宋荣”或“宋荣子”。犹然:笑的样子。犹通“繇”。
③举世:全社会。劝:勉,进取。非:非议,批评。沮(jǔ):沮丧。
④定乎内外之分:定,确定;分,界限。内,主体,内心之精神境界;外,客体,外在之事物。上言之“誉”与“非”,均属于“外”,其“不加劝”“不加沮”者,乃指其“内”。辩乎荣辱之境:辩,别,划分开;境,亦指其界限。斯:此。已:止。
⑤世:人生。数数然:汲汲追求之状。
⑥犹:尚且。树:立。指其道德修养。
⑦列子:郑人,名御寇。传说列子曾得风仙,可御风而行。泠然:轻妙的样子。旬:十日。反:同“返”。
⑧致福者:即降福者或赐福者。许慎《说文》:“致,送诣也。”
⑨犹有所待:指须待风。
⑩正:指其正常状态或自然状态。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辩:变。《广雅·释言》:“辩,变也。”恶(wū):何。待:等候,引申为依靠,凭借。
⑪无己、无功、无名:“无己”言其体,“无功”言其用,“无名”言其社会影响,均要求消除自我,超越自我。
【评】
此段文字为作者引发的议论。所谓“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旧注多言指惠施之辈,实指一切积极入世的政治家。庄周斥之为“斥”之类,足见其鄙薄之情。即如宋荣子、列御寇们,纵能“定乎内外之分”,纵能“御风而行”,亦非理想之人。庄周所追求的,是与天地自然全然融为一体的至人、神人;他们既全无所待,故可以畅游无穷。这才是庄子的“逍遥游”。清人宣颖曾评论说:“中间一段是通篇正结构处,亦止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句”,又说:“此三句一篇之主也。第一句又三句中之主也。”(《南华经解》)此评深得庄子真意。只有“无己”,才能“无待”,才可超脱鸠鲲鹏,才能超越宋子、列子,才可以进入“逍遥”之境!——其后,庄子屡明此意。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①:“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②!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③!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④;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⑤。”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⑥;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⑦?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⑧;偃鼠饮河,不过满腹⑨。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⑩!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⑪。”
【注释】
①尧: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名放勋,号陶唐。许由:古代传说中的隐士,相传为尧之师。
②爝火:小火把。古时多束苇而烧,借以除邪致福。火把之光比起日月,实微乎其微,故日月既出,则无须火把。
③时雨:适应时令之雨。时雨既降,亦不劳人力之浸灌。
④夫子:尊称许由。立:指居天子之位。尸之:占据其位。“尸”详见注⑪。
⑤缺然:有所缺欠,不够格。致:送给。(www.xing528.com)
⑥子:古代对男子之尊称。代:替。
⑦宾:从,指派生物。此处指名称派生于实体。
⑧鹪鹩:即桃雀,亦称巧妇鸟。善筑巢。
⑨偃鼠:即田鼠,形大,常到河边饮水。
⑩归休乎君:即“君归休乎”。天下为:即“为天下”。句法略异于今。
⑪庖人:厨师。尸祝:主持祭祀的人;尸,代表死者或神明以受祭;祝,主持祭礼的仪司并司告鬼神。樽:酒器。俎(zǔ):古代祭祀盛载牛羊肉的礼器。
【评】
此段证“圣人无名”。“名者,实之宾”,庄周虽意在摒弃身外之“名”,却一语道破了名实关系的实质。
【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①:“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②。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③;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④。”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⑤。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⑥;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⑦。吾以是狂而不信也⑧。”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⑨;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⑩。是其言也,犹时女也⑪。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⑫!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⑬。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⑭!”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⑮。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⑯。
【注释】
①肩吾、连叔:并为古之怀道之人,或为庄子所塑造。《大宗师》亦言及肩吾。
②接舆:姓陆,名通,字接舆。相传为楚国之贤人隐者。无当:无底。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均言其漫无边际,不可思议。
④大有径庭:径,户外之路迳;庭,户内堂前之地;本相距已甚,“大有”则更言其差别之远。
⑤藐(miǎo):远而不清。姑射山:相传为北海中神人居处之山。射,一音yè。
⑥冰雪:喻其洁白。淖(chuò)约:舒缓柔弱的样子。处子:即处女。
⑦凝:聚,言其神志专一。疵疠:“疵”是小毛病;“疠”为大恶疮;此处泛指灾疾。
⑧狂:病态。或曰借为“诳”。
⑨瞽(gǔ):眼瞎,特指其没有眼珠如蒙鼓皮者。文章:花纹。
⑩知:读“智”。言“瞽”与“聋”并不局限于形体,心智亦有瞽聋。
⑪是其言也,犹时女也:此句旧解分歧较大,至今难以统一。一说:以“其言”为前述接舆之言,以“时女”为“处女”或“窈窕之女”,句意为:“接舆的这些话,就像闺阁少女一样难于为人所知”。另一说:以“其言”为心智亦有瞽聋的一段话,以“时女”为“是汝”或“之汝”,句意为:“这段话,就是指你而说的。”主张前说的,有向秀、郭象、司马彪、成玄英等;主张后说的,有林希逸、焦竑、奚侗、马叙伦等,陈鼓应等亦取此说。若细玩本段之全部文字,当仍以向、郭之解为优。下文所言“之人也,之德也”,均当与“是其言也”的“其言”者所指为一,而“之人”“之德”只能是接舆所说的姑射山之神人。
⑫之人、之德:“之”字均为代词,指神人。旁礴:广被。蕲(qí):求。乱:混杂。弊弊焉:忙碌疲惫的样子(旧注多训“乱”为“治”,与“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反诘意相牴牾,故不可取)。
⑬大浸:大水。稽:至。金石流、土山焦:言金石因干热而熔化、焦灼。
⑭尘垢秕糠:尘埃、污垢、谷秕、糠皮。均为无用而被遗弃之物。陶铸:范土曰陶,熔金曰铸。均言依照一定的模式去制造。
⑮资:货,指贩运。章甫:殷时冠名,上充首饰,须以发成云鬟,方能承戴此冠。适:往,去。越:即越国,今浙江一带。断发文身:不留长发,身刺花纹。
⑯四子:四位神人,旧说指王倪、缺、被衣、许由。汾水之阳:汾水的北面。今山西有汾水。窅(yǎo)然:深远之状。
【评】
此段明“神人无功”。神人,即“得道”之人,其最主要的标志就是彻底超脱现实,超脱物质世界。既“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又怎能“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又“孰肯以物为事”!如果说篇首“鹏”的对比表明了“小大之辩”,此处则明确显示了“道、物之别”!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①:“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②。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③。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④。”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⑤。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⑥。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⑦。聚族而谋曰⑧:‘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⑨。’客得之,以说吴王⑩。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⑪。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⑫。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⑬?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⑭!”
【注释】
①惠子:惠施,宋人,是庄子的朋友和论辩的主要对手,曾任梁惠王相。
②魏王:即魏惠王。因魏迁都大梁,故又称梁惠王。贻(yí):赠送。瓠(hù):指匏瓜之类,即葫芦的一种,可剖以为瓢。非今之“瓠子”。树:种植。实五石(dàn):容积有五石。十斗为石。
③其坚不能自举:言葫芦壁的坚硬度,不足以承担五石水的压力。瓠落无所容:言其瓢之大,无处可容纳。“瓠”亦即“瓢”。《玉篇》:“瓢,瓠瓜也”;《广韵》:“瓢,瓠也”。
④呺(xiāo):大而虚的样子。一作“枵”或“号”。掊(pǒu):击。
⑤拙于用大:不善于利用其大。
⑥龟(jūn):通“皲”,手足因风冻而干裂。洴澼(píng pì):漂洗。一说为以水漂絮之声。(kuàng):丝絮。
⑦方:药方,即其制不龟手之药的技艺。金:古代货币单位,秦制以一镒为一金,汉制以一斤为一金。
⑧族:家族。
⑨鬻(yù):卖。
⑩说(shuì):说服。吴:春秋国名,今江苏南部及浙江、安徽之部分地区。
⑪越有难:越国发难。裂地而封:分割出一块地区以封赐。
⑫或:不定指代词,即“有的”。
⑬虑:络,以绳结缚。樽:腰舟,形似酒樽,用如渡舟。
⑭蓬之心:心如转蓬曲结,不开窍。
【评】
以无用为大用,是庄子思想的重要观点之一。惠施立足于世俗的一般观点,以常人不能用者即为“无用”;庄周站在超脱世俗、超脱现实的观点之上,硬要在“无用”之中寻求其“大用”。其论辩,未必尽合情理;其才智,却时有闪光。而庄周的真正意图,乃在于以“无”为贵!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②。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③。”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④?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⑤;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⑥。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⑦。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⑧;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⑨!”
【注释】
①樗(chū):臭椿树。其形体高大,木质粗劣。
②大本:指树身与主干。拥肿:疙瘩突起。绳墨、规矩:均木工用具,“绳墨”俗称“墨斗”,用以划直线;规画圆,矩画方。涂:通“途”,道路。匠者:指木工。顾:看。
③今子之言:即上段关于“瓠”之大用的话。此段当紧接上段。同去:纷纷离去。
④狸(lí):野猫。为善伏之兽。狌(shēng):通“鼪”,即黄鼠狼。
⑤卑身:趴下身子。候:等候。敖:通“遨”,游。
⑥跳梁:窜跳于山谷之中。梁本木桥,跨越溪谷,此处乃以跳为梁,故曰跳梁。辟:通“避”。机辟:猎人为捕捉鸟兽于暗中设置的机关。罔罟(gǔ):各类网的总称。罔通“网”。
⑦(lí,一音lái):即牦牛,产于我国青藏地区。执:捉拿。
⑧无何有:什么也没有,即虚无。广莫:广大而虚无。彷徨:徘徊。
⑨夭:折。斤:砍木之斧。安:何。
【评】
此段文字紧接前段,继续申明以“无用”为“大用”的道理。值得注意的是,庄周一方面斥惠施们为“东西跳梁”的“狸狌”,同时,却也承认了以“大”为主要特征的“牛”们的无能。庄周若对镜自窥,或许正以这种对细碎事情的无能而骄傲!这大约也是“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总评】
读到此处,对于篇首所言,“究竟何者为‘逍遥’”,究竟怎样才能“逍遥”,似乎应该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了。在正面阐述我们的看法之前,还要对庄学史上针对这一问题的两种颇有影响的观点,略加评论。
其一,向、郭《逍遥义》,见《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其言曰:
夫大鹏之上九万,尺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又,郭象于《逍遥游》下注曰: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向、郭之义,强调了小大之同,只要任其性,当其分,各得其所得,同为“逍遥”。此“逍遥”之义,乃任其自然而已。这种解说,与庄周之“逍遥”显然背离。一则,庄周所强调的“小大之辩”已全然不见;再则,把“不失其所待”等同于“大通”,更泯灭了“至人无己”和鹏各任其性的界限。故向秀、郭象之解不可取。
其二,支道林《逍遥论》。亦见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其言曰: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支氏的评论,显然是针对向、郭之义而提出的批评。他明确指出,向、郭所谓“各任其性”“各当其分”不过如“饥者一饱,渴者一盈”而已,他们并不能面对于“糗粮”(即熬熟的米豆之类)而忘掉“烝尝”(即飨用);更不能面对“醪醴”(香甜之酒)而忘绝“觞爵”(均酒器)。就是说,“各任其性”者,并没有断绝物质世界的欲望,并未超绝现实世界。——很明显,支道林的议论是更切合于庄子之真义的。
在前边的“段评”中已经指出,“鹏对照”,庄周着意表明的是“小大之辩”,即“小”与“大”的差别。但不论是“小”还是“大”,均未能进入庄子的“逍遥”之境。不仅如此,即如宋荣子、列御寇之辈,也未能真正超绝现实,他们尚有所待,故亦未为“逍遥”。真正“逍遥”的,只有“无己”的“至人”,“无功”的“神人”,“无名”的“圣人”;而他们的本质特征正在于忘却自身,忘却现实,完全脱开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物质世界。既不能“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也不肯“以物为事”。所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句,正是通篇的主题所在。由“小大之辩”到“道物之别”,则是篇中思想发展的基本线索。向、郭强调“小大之同”固有违于庄子之本意,若停止于“小大之辩”或仅突出一个“大”字,亦未能领略庄子思想的实质所在;只有由“小大之辩”又进入“道物之别”,才能真正了解所谓“至人”、“大道”究竟能居于何种地位,并由此而认清庄子之人生哲学和以虚无之道为最高范畴的宇宙观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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