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治《庄》者,多曾言及其研治庄学的切身体验,实即为作者结合自身的体验所讲的读《庄》方法。本书名为《导读》,写作的主要目的,正在于引导读者阅读《庄子》,故特写出笔者在这方面的切身体验,以使初读《庄子》者略有依循。
一般说来,读一部书,也如同认识一般事物一样,它需要经过一个由远而近、由表及里、由片面到全面、由现象到本质的逐步深入的过程。与一部书紧相关联的一般知识,对该书的一般性分析或介绍,以及随该书附印的《序》、《跋》、《前言》、《后记》或《写作凡例》等,都可以看作是读该书所必备的预备性知识,掌握了这些知识,可以明显地有利于对该书的理解,因而必须先读。这是读书,特别是读古籍的一般方法。所以,本编第一章就首先较系统地介绍了有关读《庄》的基本知识,第二章则对《庄子》一书做了一般性分析,目的就是要使读《庄》者,对《庄子》一书,对庄学的历史与现状,有一个概略的了解,从而为读《庄》做好必要的准备。当然,也有人为了锻炼自己独立分析的能力,则先读原文而后读他人的分析评论;或更进一步,为训练自己对古汉语标点断句的能力,迳读尚未标点断句的古文,然后再与他人的点校相对照。这些则是为追求特定效果而选用的特殊方法。我们既面对一般读者,所以在《导言》中便对有关知识做了尽可能详备的介绍。
真正开始读《庄》之后,则当注意以下各点。
(一)通字句
古代思想学说的存留,全然依赖于古籍中的语言文字,读古籍的第一关就是通字句。清人林云铭在《增注庄子因序》中曾写道:
盖凡读书家,必先识得字面,而后能分得句读;分得句读而后能寻得段落;寻得段落而后能会得通篇大旨,及篇中眼目所注、精神所汇;此不易之法也。《庄》之为文,其字面有平易醇雅者,即有生割奇创者;其句读有径捷隽爽者,即有艰沚纠缠者;其段落有斩截疏明者,即有曼衍错综者。若不逐字训诂,逐句辨定,逐段分析,如前此注《庄》诸家,解其可解而置其不可解,甚至穿凿附会,颠倒支离,与作者大旨风马无涉;凡篇中眼目所注,精神所汇,悉付之云雾惝恍,虽极口嘉赞,无殊醉呶梦寱,庄必不受也。
林氏所言,乃阅读古籍的最基本的要求。所谓篇章义理,其根基就在于字句,字句不明,义理即无从谈起。自魏晋以来,以各种形式注《庄》、解《庄》者,代不乏人,自为今日读《庄》者提供了比较方便的条件。然犹须注意两个问题:
其一,今本《庄子》,虽经近人精心整理,从标点断句、校勘、训释,到篇章结构之义理说明,均取得了较大的成绩,然而绝非尽善尽美,不但众说歧异之处,需多加思考,以择善而从,而且在各家见解比较一致的地方,亦须读者独立思考,独立判断,因为众说大同者,亦并不等于绝对正确。
其二,应务求字句训诂与篇章义理的和谐统一。古人注《庄》,往往倾向于一个方面,“大抵解释文义者,多不申述意旨;而谈论玄妙者,又往往忽略文字。”(曹受坤:《庄子哲学初印小引》)“治庄子哲学者,所以贯通其全部之思想,然不根其文字,则流于空;攻《庄子》训诂者,所以懂理其文字,然不本其哲学,则失诸碎。”(蒋锡昌:《庄子哲学·自序》)故务求二者的和谐统一,方能收相得益彰之效。
(二)明义理
义理之明,实为读书的基本目的之一。弄通字句,乃明析义理所必需之手段,故其落脚点当在于义理之明。一方面由于中国古代文字往往具有多义性的特点,即一字、一词,均可能有多种解释,且都有古代文献的根据,如单纯从训诂的角度而言,都不算错;另一方面,凡读《庄》者,在具体接触《庄子》之前,其头脑决不会是一张白纸,必然会存有某种思想倾向,因而在其读《庄》的过程中,往往会结合其固有的思想倾向来理解《庄子》,这就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旧注中所谓“以儒解庄”、“以佛解庄”或“以庄解庄”之分歧,即由此而来。(www.xing528.com)
因此,为求得《庄》之本义,亦须特别注意两条:其一,要把字句的理解,放到《庄子》书的篇章之中,即,既要有训诂的确切依据(舍此则易流于主观臆断),又要严格把它作为《庄子》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也正是前边所言义理与训诂统一的原则。其二,对《庄子》之义理的理解,必须严格把握《庄子》书或庄子思想所借以产生的历史时代与历史环境。中国战国时期,儒、墨、道、法为并世之学,其间必然会有影响与交流,然对《庄》之理解,必须以《庄》、以道家的观点为主要依据,对于儒、墨,则须在准确掌握它们与《庄》之间的关系时,才能用于解《庄》。又,儒、道等既有相互排斥与相互吸取的事实,故亦不能对之全然排除。至于佛学的传入,则是东汉以后的事,由魏晋兴起,至隋唐盛行,故其对隋唐之后的解《庄》,影响颇大。庄与佛,在思想境界上确有相通之处,解《庄》时可以指明其相通之所在。但若盲目地以佛解《庄》,或以儒解庄,均断不可取。如宣颖等称庄子之书“与《中庸》相表里”,或为“佛氏之先驱”,均属偏激之言也。
(三)关于《庄子》之特点的分析
上言“通字句”“明义理”,乃阅读古籍的一般方法。凡读古籍,均须如此。然《庄子》确有自身的特点,要深入理解《庄子》,则须由此而入。这方面须特加注意者,有下列几点:
其一,是表现形式,即“寓言、重言、卮言”。本编第一章第七节《关于〈庄子〉书的体例》,对此已有分析。
其二,《庄子》书中特有的概念、范畴,是《庄子》书的重要特色之一。清人林云铭曾言:“庄子另是一种学问,与老子同而异,与孔子异而同。”(《庄子杂说》)其与老子所“同”,指道家学派之大同;其与老子所“异”,乃大同之中的小异。如对于其最高范畴“道”的不同理解,求“道”的不同方式等。而最能表现这种“同”中之“异”的,莫过于《庄子》中特有的概念与范畴。如“心斋”,“坐忘”,“真人”,“至人”,“朝彻”,“见独”,“道枢”,“环中”,“天钧”,“以明”,“逍遥”,“齐物”,“吾丧我”,“无用之用”等等。要想真正了解庄子作为道家学派之一宗的特殊性,就要在《庄子》中特有的概念、范畴上多下工夫。
其三,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巧妙结合与充分发挥,实为庄子之一大特色。分析已见于第二章第八节和本章第一节。
以上三条,可为《庄子》之主要特点。只有准确地把握了特点,才能读通《庄子》。
(四)关于《庄子》的积极因素与消极因素
20世纪60年代初期,曾兴起过读《庄》“中毒”之说,有人给《庄子》加上了种种帽子:“极反动的虚无主义”、“极堕落极污浊的滑头主义”、“混世主义”、“阿Q精神”、“毒性最烈”,等等。闻听此言,则让人望而生畏。中国古代的哲学典籍,的确有精华与糟粕之分。就《庄子》书的思想内容来说,其消极成分委实很多,如哲学上的唯心主义,认识上的相对主义,政治上的消极避世,人生方面追求空幻虚无的“逍遥”之游等。这些东西的确不能适应当今之社会与人生的需要。然而《庄子》的思想内容绝不仅仅就是这些,我们还应该看到其隐蔽于“天”“道”形式之中的积极内容。如对于客观自然规律的依循与尊重(“庖丁解牛”、“鲁侯养鸟”等),对于人生自由的向往与追求(《逍遥游》等),对暴君暴政的揭露(《人间世》),对仁义礼法的蔑视等。作为当今时代的一个读者,决定我们之思想观点与生活方向的,理当是当今时代的社会现实,当改革与开放之浪潮汹涌而至的时候,你还会向往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吗?对《庄子》一书,作为思想史学科的研究对象,自然要对其思想内容做出科学的分析与评价;而作为艺术欣赏、思维启迪的资料,则当主要吸取其有益的东西。要看到其美,要思辨其奇,而决不能以咒骂取代学习。试看今日之万里长城,其游览者中,哲人、学者、政治家、军事家、各行各业的劳动者,谁人不知道秦始皇的暴政!然登长城者,无不赞叹长城气势之宏伟,无不颂扬古代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面对此情此景,难道还必须先骂几声秦始皇的残暴吗?——读《庄子》,理当同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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