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书既是一部思理宏富的哲学著作,同时又是一部情文并茂的文学著作。用文学的手段来表现特定的哲理,寓奇特的哲理于典型的艺术形象,形成哲理与文学的奇妙结合,而且这种结合又是如此之和谐与完美,不但使其敏慧深邃之思理益发引人深思,而且使其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更加奇异诱人:这就形成了《庄子》一书最突出的特点。
以文学艺术的手段来表现一定的思想理论,在先秦诸子之中,并非《庄子》独有。孟子、荀子、韩非等,也都具有相当浓重的文学色彩。实际上,优美而准确的语言,以及诸如比喻、夸张之类的文学手法,乃先秦散文所共有。那么,《庄子》一书的奇特之处,究竟何在?所谓“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郭象《庄子序》),所谓“晚周诸子莫之能先”(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所谓“千古一人”(宣颖《南华经解·序》)等,以《庄子》高出于周秦诸子者,究竟何所指?——很显然,这类最高的评价,主要是就《庄子》一书的艺术水平而言。而《庄子》书之所以在艺术手段方面表现得如此高妙,又在于他那“汪洋辟阖,仪态万方”的形象思维。当然,庄子的理性思维亦特别发达,特别机敏,对此,我将在下一章论及,本节则主要分析其形象思维的特点。
(一)形象选择的广阔性与多样性
文学艺术的基本特点,就在于选择、利用并塑造一定的艺术形象来表现一定的思想内容或倾向。社会生活的主体是人,因此,立足于社会生活所形成的文学艺术,其主要的艺术形象则当是人物形象。人生活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因而社会与自然事物也必然是艺术形象的整体画面的组成部分。寓言故事是文学艺术中的特定表现形式,其特点乃是将所要表达的意义或思想(即“言”),寄托于(即“寓”)某种假想的故事之中,因而寓言故事中艺术形象的主体,不但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即动物、植物或无生物。又,历史故事或自然现象本身,也可以表现出某种倾向或意义,因此,历史人物、历史故事,或自然现象亦可以被借用而塑造为艺术形象。《庄子》书“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既然寄寓之言占了十分之九,借重之言占了十分之七,因此,现实、历史与生物界之各类艺术形象自然会云集而至了。
就人物而论,《庄子》中首先塑造了一大批真人、至人、神人的形象,如姑射山之神、南郭子綦、缺、王倪、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子桑户、子琴张、孟子反、伯昏无人、广成子、黄帝、老聃、壶子等;《德充符》中还特别塑造了一组形体残缺而德性却特别充实完美的人物: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跂支离无脤等。若就历史与现实的实有人物来说,则有孔丘、颜回、子产、文惠君、颜阖、卫灵公、蘧伯玉、惠施、庄周等。其所出现之普通劳动者,则有“匠石”、“轮扁”、“狙公”、“庖丁”等。以庄子之心胸的豁达,知识的广博,似乎能把天上、人间、历史、现实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随时拉来构成自己的艺术形象。
若就生物界来说,其形象的捕捉,就更是信手拈来了。《逍遥游》开篇就是鲲鱼、鹏鸟,与其相对待者,则有学鸠、斥,它们既有一般鱼、鸟的某些特性,又显然代表了某种特定的意义。所以,它们决不只是生物学上的鲲鹏鸠,而是《庄子》中经过艺术加工塑造的艺术形象。还有大瓠、樗树、狸狌、犛牛,均是如此。庄子能随时捕捉艺术形象,如《齐物论》所写“罔两问景”,“罔两”乃影外微阴(亦即虚影),“景”即阴影,都是依附于实体的自然现象,庄子巧妙地利用了它们之间的依附关系,把这一为人们所随时可见,但又不为人注意的现象,塑造成了艺术珍品。在《秋水》篇,庄子还让黄河(即“河伯”)与北海(即“北海若”)进行了长篇的对话,让“埳井之蛙”与“东海之鳖”充当了两种典型的代表,夔、蚿、蛇、风,各具含义。可见,在庄子的笔下,神与人、鸟与兽,有生者与无生者,一切可以耳闻目睹的现象,随时都可以进入艺术的殿堂。
(二)形象变化的随意性与典型性
初读《庄子》者,多会感到庄子之文变幻莫测,出人意表。司马迁说《庄子》“其言洸洋自恣”,鲁迅言其“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均指此而言。如“鲲鹏之变”: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鲲”,据《尔雅》所解,本泛指鱼子,即极小之鱼;而转眼之间,即“不知其几千里也”(亦说“鲲”乃神话中的大鱼)。再“化而为鸟”,又有了“若垂天之云”的羽翼。真是毫无所拘,全然随思绪而起。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好一个“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司马彪注曰:“上行风谓之扶摇”;《尔雅》亦言:“扶摇谓之飚”,郭璞注:“暴风从下上也”。此正如十二级台风凌空而起,亦恰似现代氢弹之爆炸或运载火箭之腾空。有如此奇伟之想象,无怪乎历代文人墨客拍手叫绝!而正是这广阔奇特的宏伟形象,形成了与蜩、学鸠的鲜明对照!“之二虫又何知”?凡俗的学者、政客们谁能够理解庄周的广阔胸怀!奇特的形象又充分表现了典型的性格。
《庄子》中此类想象尚不乏其例。如《达生》篇“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游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在鱼鳖鼋鼍所不能游的悬水瀑布之中,一人竟能没水而游数百步,这当然使孔子及其弟子无法理解。而庄子由此所要得出的结论是:“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齐”与“汩”乃水自身旋入、流出的具体表现形式,此游水者竟能像水自身一样顺流而行,这是何等彻底的依顺于自然啊!
再如,《列御寇》篇写“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立刻制止说:“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在世俗之人的眼中,棺槨不过是仅能安放尸体的小小的木匣子,而庄周却立刻想到了人之耳目所极的天地日月星辰,这是何等的迅敏,何等的开阔!我国南朝著名文艺理论家刘勰在描述人们的形象思维时曾写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文心雕龙·神思》)庄周屈卧于病榻之上,尚有包容宇宙的胸怀,其文思之运,何其远也!
(三)形象描述之真切、和谐、现实
《庄子》中的形象思维虽然以奇制胜,然而却也不乏真实之感。庄子的一切联想,一切想象与幻想,虽然常常遥飞天外,遨游太空,然而它的起点,它的立足点,又常常植根于现实之中。正像一切浪漫主义的作品一样,它的真实性,正在于它真实地表现了作者之精神境界的自由驰骋。艺术形象并不等同于现实,但它又真实地表现了现实。且看《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描写:(www.xing528.com)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看这几段形声具绘的描写,似乎是一首十分美妙的交响乐。庖丁对于牛体的结构,已了如指掌;其解牛的技巧,亦十分娴熟;以至于不必用其眼睛,只须依顺其手感的神示,即可顺利脱解。其解牛的整个过程,俨然是一场精彩的艺术表演。庄周为什么能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其原因正在于理想与现实的巧妙结合。庖丁解牛,手触、足履、肩倚、膝踦,“批大郤,导大窾”,均为解牛的具体动作,确为现实所有;而“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技经肯綮之未尝”,“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就全然是庄周依其想象所进行的艺术加工了。“彼节者”虽然“有间”,然却事实上联为一体;既有刀刃的存在,则必然占有一定的空间,不可能“无厚”,所谓“恢恢然游刃有余”,只可谓想当然而已。虽然如此,这种立足于现实之基础上的颇合情理的想象,却大大增强了庖丁解牛之技艺的神奇性,因此,人们不但不会追究庄周之想象是否完全切实,而且几乎会沉醉于一种美的享受之中了。
《庄子》中此类描写不乏其例。如《达生》篇关于“痀偻者承蜩”的描写:“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此处之人与物,既是引人深思的艺术形象,又是社会生活中的现实。
(四)形象思维与理性思维的巧妙结合
理性思维,即抽象思维或逻辑思维,它是运用概念、判断、推理等形式来认识现实的一种思维活动。《庄子》书既讲哲理,又绘形象,使哲理含蕴于形象之中。由此,其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便错综交织,浑然一体,从而形成了《庄子》之文的独特风格。试以《齐物论》为例,如关于人籁、地籁、天籁的对话: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这一段关于“地籁”的描述,可谓形象之极。子游随即概括说:“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这已是概括性的逻辑判断。当子游进一步追问“天籁”时,子綦又答道:“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一反诘,正好把人们引入了抽象的深思。“怒”,奋也;使万吹所奋起者,乃天籁也。前之形象的描述至此则转入了逻辑的思考。再如关于万物齐一的论断: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这些判断全然是理性的判断,它要说明“然”与“不然”本无明确之分界,实则为一。为使这一判断清晰明朗,又紧接着写道: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莛”是小草棒,“楹”乃顶梁柱,“厉”是丑妇,西施为美女;这又是何等鲜明的形象对比!这些鲜明对立的形象既已“道通为一”,就和前面的理性判断相互呼应相得益彰了。
作为一部文学巨著,《庄子》书在文学方面的特色与贡献自然还有很多,关于形象思维方面的表现,乃是其明显超出于其他各家的最突出的特色。闻一多曾说过:“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那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等类别。这些其实都用得着专篇的文字来讨论。”(《闻一多全集·古典新义·庄子》)本篇所讨论者,仅其最紧要的“想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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