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庄子》内篇相比,外、杂篇在政治伦理方面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特别突出者,可具列以下几条。
(一)立足于君主之治
内篇论述政治思想的文字,集中于《应帝王》。崔于篇题注云:“行不言之教,使天下自以为牛马,应为帝王者也。”郭象亦言:“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二者之解说,均着眼于篇题。若细玩其内容,所谓“应为帝王”,实为外加之意。篇中所歌颂的,乃“泰氏”之时代,“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是混同于动物的社会形态。天根问无名人“为天下”,被无名人斥之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一提“为天下”他就感到讨厌,无名人要“与造物者为人(“为人”即“为偶”。据俞樾解),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琅之野。”他要求“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要“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他所要达到的目标,乃是浑沌世界。可见,《应帝王》的实际内容,并无帝王可言,其真实意图乃在于放弃任何形式的政治统治。近代有人称庄周为无政府主义的始祖,乃着眼于此。
而外篇的有关议论,则明显地着眼于如何进行政治统治。如《天地》开篇即言: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这里也是讲的“无为”,但又明确肯定了“人众之主”为“君”。其下紧接着又言: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
有“君”,有“臣”,有“官”,有“万物”,都顺应于“道”,乃各得其分。——这显然是依照一定的社会等级的模式而确立的“无为”原则,这个“无为”的实际内容乃是君臣各守其职,它和“其卧徐徐,其觉于于”的“浑沌”式的“无为”是截然不同的。
(二)君主的“无为”和臣民的“有为”
外篇《天地》、《天道》等篇的政治原则,乃是“无为”与“有为”的结合。它要求君上无为,臣下有为。《天道》篇写道: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www.xing528.com)
此处之“无为”,乃帝王专用的统治手段,它来自于天地的自然之德,要用天地自然无为的方式来稳定天下的政治。此文的写作时代,已是社会生产力相当发展的时代,是君臣关系确立无疑的时代,臣之奉君,不可无为;臣民从事社会生产,亦不可无为;故须以臣下之有为来奉养君上之无为。这一主张与战国末期之韩非颇有类似之处。韩非主张“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韩非子·主道》);他希望由此达到“群臣守职,百官有常”,“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的政治境界。韩非不同于《天道》者,在于其“明君无为”“群臣守职”的背后,乃制约于强大而严密的法、术、势的控制。
(三)儒、道、名、法的杂糅
《天道》等篇,思想内容相当驳杂,它既要以“虚静恬淡寂漠无为”为“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为“万物之本”;它又明显地吸取了儒、法、形名等家的思想。“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这具有鲜明的儒家色彩。“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与韩非所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韩非子·扬权》)意思大同。其所言“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正是把儒、道、名、法合为一体。而在这个糅合当中,作者仍以“大道”为根本。此文之所以如此明显地有异于内篇而又能被存留于《庄子》一书之中,大约也正在于此吧。
(四)“礼义法度,应时而变”
《庄子》外篇对于孔子的批评与嘲笑,可谓俯拾即是,对此,我将在后面评述。这里仅就庄子对孔子之政治实践的批评,看一看《庄子》外篇所表现的政治观点之“异”。《天运》篇“孔子西游于卫”章,曾借师金对颜渊的回答,对孔子“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做了一段相当精彩的评论。他认为孔子的行动,乃是“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将时时处在恶梦之中。师金陈述自己的观点说: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
师金对孔子的批评究竟是否确当,此处可姑且不论,而师金所言“礼义法度,应时而变”的观点,却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任何政治理论或政治活动,要想取得相应的成效,都必然要适应于社会现实。古之与今,周之与鲁,其现实状况是迥然相异的,因而其所适用的礼义法度,亦截然不同。正如“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现实的礼义法度也须因时、因地而制宜。
这段议论不但言及了以“礼义法度”来治理社会现实,而且论证了“礼义法度”须“应时而变”的道理。这大有法家商鞅、韩非的气息,其与内篇《应帝王》的“浑沌之治”,何其远也!
以上所列,是外篇在政治思想方面与内篇明显相异的地方。当然,在外篇、杂篇中与内篇相互发明之处,亦多有所见,限于篇幅,就不必详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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