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在魏晋人整理《庄子》时,外、杂诸篇就似乎是可有可无,陆德明说“注者以意去取”,“或有外而无杂”,其随意去取者,均在外、杂篇。成玄英亦言,“《内》则谈于理本,《外》则语其事迹”;也把外、杂篇看作只是内篇之理论的表现或证明。可见外、杂篇之不被重视,由来已久。自从清人王夫之《庄子解》对外篇、杂篇做了否定的评价之后,其地位似乎越发下降了,好像它仅仅是内篇之绪余而已。
如果把外、杂篇看作一个整体,王夫之所言“踳驳而不续”的现象确实存在,所谓“言穷意尽,徒为繁说而神理不挚”,“忿戾诅诽,徒为轻薄”,“浅薄虚嚣之说”,等等,亦时有所见。但是,这仅仅是相对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内篇而言的。近代学术研究的进展已在逐步证明,外、杂诸篇确当为追随于庄子或以庄子为旗帜的一个学派的著作总集,既非出自一人之手,即难免有相互舛错违迕之处,其思想之水准与文笔之优劣,更难求一致;它对于《庄子》内篇的理解与发挥,也会因人、因事、因时而异。因此,内容驳杂,风格、水平均不一致,乃是《庄子》外、杂篇的基本特点。既然如此,外、杂篇的思想与文笔,是否就一定低于内篇呢?——绝非如此。
就哲学思想来看,外、杂篇较之内篇有所发展或前进之处,可叙列以下几点。
(一)关于“道”
内篇之“道”,居于造物主的地位,具有明显的本原性和相当浓重的神秘性。它是生天生地、主使鬼神的最高主宰,虽然“可得”,却“不可见”,虽然“可传”,却“不可受”,对于自然界,对于天地万物,它具有鲜明的外在性质。虽然狶韦氏、伏戏氏、维斗、日月、堪坏、冯夷、肩吾、黄帝等,都可以由得“道”而表现出其现存的地位与形态,但是它们终究是从外部求取了“道”,而不是其自身所固有的。我们也由此而断言了内篇哲学体系的客观唯心主义性质。
在外篇、杂篇,“道”虽然保留了不可闻见的神秘性,如《知北游》所言:“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但是“道”却回到了现实的物质世界之中。同篇所载东郭子问道之事,就突出地表现了这一点: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庄子的这一串回答,使东郭子感到不可理解,木然无以对应。究其原因,正在于“道”的高尚、神秘的性质被破除了,原来“道”就存在于人们所习见的“蝼蚁”、“稊稗”、“瓦甓”甚至是“屎溺”之中。
外、杂篇之“道”,虽然依旧保留了“道”的造物主的地位,认为“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知北游》)万物通过“精”、“神”而本原于道,但是,它毕竟更多地表现了“道”的规律性,人们可以通过特定的手段掌握“道”。黄帝回答知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北游》),这个回答虽然具有明显的虚无性,但它总是给人以掌握“道”的某种方法了。其他,如“孔子观于吕梁”,游水者答曰“与齐具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达生》);“仲尼适楚”,“见痀偻者承蜩”亦言,“我有道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同上),均更明确地叙述了他们对于客观规律的适应与掌握,其所有之“道”,已全然消除了其神秘性。
由内篇到外篇,“道”由高居于世界万物之上,到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由高雅而神秘,到低下而可御;由主宰一切,到被人主宰掌握;其间虽有个别迕错之论,然而这一基本倾向是存在的。虽然内篇之思辨严谨的思想体系可由此而被打破,但却不能不承认这是认识发展中的一种突破,是面向现实,面向物质世界的一种前进。
(二)关子“气”
《庄子》内篇关于“气”的表述,主要就是《人间世》中仲尼回答“心斋”的一段话。其言曰:(www.xing528.com)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这里所表述的“气”,显然是介于物质形体与“道”之间的一种过渡形态。庄周为了使人们脱离物质形体,便排除了人之耳、心感官的感知,让人们“听之以气”,而此“气”的特征就是虚无,是“虚而待物者”也。一旦其虚如“气”,“道”便集结而来。故此处之“气”,乃是超脱于物,而尚未上升于“道”的表现形态。此时的最高主宰仍是虚无之道。另有《大宗师》言:“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乃指子桑户们视方内、方外如同一体,皆虚无耳。
在外、杂篇,“气”则处于极其重要的位置。《至乐》篇写道: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
此“气”已表现为生物之形体的原始形态,所谓“芒芴之间”,即混沌不分,此当为“气”的原初形态。故此处之“气”已经是物质世界的本原。
《知北游》又进一步明确写道: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
此处之“气”,则明确为世界万物的本原。其生,为气之聚;其死,为气之散;物之生死不过是气之聚散而已。特别是“通天下一气耳”的命题,更明确确认了以物质之“气”为万物之本原的哲学观点,表现了鲜明的唯物主义哲学的性质。
在外、杂篇,庄子还以“气”解释“至人”之功力,“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原因就在于“纯气之守也”。若能“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就可以“通乎物之所造”(引文见《达生》)故其“气”仍然具有超脱于“物”的性质。
可见,外、杂篇之“气”,既有袭承于内篇的地方,更有向“气”一元论前进的论断。这些思想,和该时期流行的以《管子·心术》等篇之“精气”说为代表的朴素唯物主义的思想学说是正相呼应的。
(三)关于阴阳和生万物
“阴阳”的概念,在内篇仅具有一般概念的性质。如《人间世》“叶公子高将使于齐”曾言及“阴阳之患”,又言“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均指喜乐与忧怒之感情,并无严格的哲学意义。《大宗师》“子舆有病”曾言及“阴阳之气有诊”“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此虽把“阴阳”作为“气”的具体形态,对于人亦有相当重要的价值,然对它们在万物生成过程中的重大意义亦未有足够的重视。而在外、杂篇,阴阳之气的地位与作用,则非一般概念可比。如《则阳》篇写道:
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
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
这里不但明确肯定了阴阳之气的普遍意义,而且认定了它是“万物之所生”的基本原因。
再如《田子方》篇,老聃回答孔丘关于“游心于物之初”的疑问时即言: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
“物之初”,即物之始生,这段话既明确指出了阴阳二气“交通成和”以生成万物,又细致表述了其“日改月化”的具体过程。这是阴阳二气按正常规律运行时所能产生的结果。而一旦“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音gāi,意为约束、限制),“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引文见《外物》)。此时已生之物也将遭到破坏。
由此可知,由阴阳之气“交通成和”而化生万物的思想,在《庄子》外、杂篇中是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的。
由以上三条可以看出,《庄子》外、杂篇在哲学思想上,较之内篇是有所前进的。它把内篇的虚无之“道”拉到了现实世界,它对物质之“气”给予高度的重视,并且认定了阴阳二气交通成和以生万物的论断;这些,都是庄子后学们向朴素唯物主义观点靠近的标志。与此正相呼应的是,在相对主义与辩证法的问题上,外、杂篇较之内篇亦有明显的前进,对此,我将在《庄子的相对主义与辩证法》一节中专门论述。在此需要特别提请人们注意的,是王夫之等对外、杂篇的贬斥,实欠公允。夫之先生似乎太过于看重庄周之“真品”与内篇之整体的和谐统一了。内篇思理玄妙,文辞宏绰,确有引人深思遐想之效;但若以为读了“内篇”就可领悟了《庄子》之全部,则失之太远了。夫之先生对杂篇尚有一言:“杂篇言虽不纯,而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学庄子之学者,必于杂篇取其精蕴,诚内篇之归趣也。”(《庄子解·杂篇》)这总算没有把话说“绝”吧。当然,笔者对此之申辩,绝非认为外、杂诸篇均高于内篇,只是希望读者能在对内篇精研细思之同时,对外、杂篇亦须披沙拣金,攫取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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