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高等教育中心的兴起与变革

私立高等教育之变革^[1]

菲利普·阿尔特巴赫

作者简介：菲利普·阿尔特巴赫（Philip A ltbach），男，美国波士顿学院国际高等教育研究中心主任，美国高等教育学会原会长。

几十年以前，私立高等教育在许多国家就已经成为高等教育领域的一个重要部分。20世纪60年代，私立高等教育在拉丁美洲开始扩张，并且在几个主要东亚国家占据主导地位。在这一时期，影响和塑造高等教育发展的力量趋于相对稳定。然而，在20世纪最后25年里，高等教育系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私立高等教育瞬间成为全球高等教育领域发展最快的部分，在世界各地快速扩张。

私立高等教育变革的人口统计学

亚洲已经形成了几个传统上较大的私立高等教育中心。近一个世纪以来，在日本、韩国、我国台湾和菲律宾的高等教育系统内，私立高等教育的规模已经完全占据优势地位，约80%的学生在私立机构注册学习。这几个亚洲国家成为私立高等教育的重要中心。在日本、韩国和台湾地区，尽管政府对私立机构的财政投入很少，但是对私立机构的管制程度却很高。这些地区的私立高等教育机构几乎涵盖了中等后教育机构的所有形式，包括两年制的短期女子大学（日本）、非精英性质的本科大学和学院、一流名牌大学。在这些国家和地区，一些声誉良好的私立大学甚至比肩于顶尖学术机构。

美国通常被认为是全球私立高等教育的中心，但实际上目前只有20%的学生就读于私立院校。与公立院校相比，私立院校吸引了更多的研究生和攻读专业学位的学生。虽然美国许多名牌大学都是私立的，但是大多数的学生就读于公立大学和学院。在学术系统内，私立院校存在于各个水平层次，多数院校的水平处于高等教育的低端。然而，私立院校却统治了大部分历史。包括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在内的最早期的学术机构都是私立性质的。直到19世纪晚期，仍有80%的学生在私立院校学习。甚至在今天，其他国家仍视美国为私立高等院校发展的典范。

西欧国家的私立高等教育发展最为缓慢，高达90%的学生在公立院校注册学习。这些国家的政府一直对高等教育进行强有力的支持，向学生收取较低的学费甚至实行大部分免费的政策（如德国等少数几个国家）。尽管现在，西欧各国也正在从财政角度出发重新审视这种学费政策。同时，保障所有通过国家中学毕业考试的学生的升学机会，促使了高等教育需求的扩大。政府对高等教育的资助并没有跟上日益增长的入学人数的步伐，一些国家的教育质量标准已经在逐步下降。英国、荷兰等国家的学费正在不断上涨，其他许多国家也都正在考虑逐渐引入大学收费政策。德国众多的决策者们意识到收取学费的必要性，但实施收费政策在政治上是比较困难的。私立院校正在逐步成为高等教育市场的专门场所。

中、东欧国家现在处于私立高等教育扩张的前沿阵地，改变了以往完全公立的高等教育体制，开始向私立院校开放，使大量私立性质的大学和中等后阶段专业学习机构应运而生。尽管在中东欧以外的其他一些地区，私立高等教育的急剧扩张仅处于高等教育的低端，但在中东欧国家，具备水平高低不同的私立院校纷纷建立，并且都在迅速发展。部分亚洲国家也存在相同的情形。

亚洲和拉丁美洲的私立院校发展尤其迅速，非洲也在缓慢而稳步地发展。在那些十几二十年前公立院校学生规模仍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国家，目前已经有1/3甚至更多的学生选择在私立机构学习。这也包括墨西哥、智利等一些拉美国家。近半个世纪以来，巴西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在私立院校注册学习。印度尼西亚私立院校的学生人数占学生总数的近1/2，马来西亚也拥有规模庞大的私立高等教育部门。印度的情况有点特别，长期以来大部分的本科生是在私立院校学习。不过，这些私立院校大部分都附属于公立大学，所接受的资助也主要来自政府。因此，私立院校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主办大学和地方政府的管制。在过去的数十年当中，印度已经出现了一种完全不接受政府资助的真正意义上的私立高等教育部门，其中许多私立院校已经享有完全自治地位，还有部分院校因考试及其他目标而与传统大学联系在一起。

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就已经建立了大量的私立高等院校，其中大部分是不颁发学位的大学或学院，只有少数院校经教育部授权可以颁发学位。现在，这一情况正在发生迅速的变化，越来越多的私立院校得到政府的认可，一些设施完善、更具综合化的私立院校甚至跻身学术系统。

各国私立高等教育的结构不尽相同，但都在经历入学人数的快速增长，无论是在发展中国家、中等收入国家，还是前苏联国家都是如此。私立高等教育填补了公立高等教育资源不足的空缺。

变革的因素

推动私立高等教育变革的主要因素是高等教育大众化。高等教育大众化是世界存在的普遍现象，对学术系统和政府都提出了空前的需求。高等教育已经从小规模的精英主义走向大众化。即便在发展中国家，也面临不断增长的入学人数的压力。中国的高等教育入学率虽然不足20%，但是总入学人数已经超过了美国。印度的中等后阶段教育入学率不足10%，但学生总数位居世界第三位。第二个推动因素就是高等教育资助理念的变化。传统的观点认为，高等教育是一种由社会所提供的“公共物品”，而如今人们倾向于把高等教育视为“作为私人物品的中等后教育”，个人收益远大于社会收益。这一变化产生了一种新的观念，即学生及其家庭应该为高等教育付费。入学需求不断增长，而政府在不断增加的高等教育成本上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以上两种社会因素极大地刺激了私立高等教育在全球范围内的增长。

世界上大多数私立高等教育机构的建立及其功能都只是局限于一国范围内，但是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跨境高等教育机构，尤其是私立教育机构。一国的学术机构可以在另一国建立分校区，两个或者更多国家的学术机构之间也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加强联系与合作，颁发学位或者提供其他学习项目的服务。学术项目可以采取特许经营方式，项目执行方经过授权可以使用原学术机构所特有的课程和活动。一些人把这个现象称为高等教育“麦当劳化”（译者注：即以效率、可计算性、可预测性、可控性以及固定重复性等为特征）。跨境高等教育活动的范围和类型很广泛，并且在不断扩大，私人高等教育投资也在不断增长，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跨境教育消费。在很多情况下，工业化国家的教育机构向发展中国家以及中等收入国家提供跨境教育服务；尽管有时候工业化国家的学术机构也向富裕国家提供服务，但只有少数发展中国家的教育机构在其他发达国家建立分支机构或者合作项目。然而，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学术机构能够在发达国家取得成功。事实上以上这些国际教育活动私立高等教育机构已经参与其间，并非是私立高等教育机构所不能涉足的领域。

资助模式

私立高等教育经费通常主要依赖于学生所缴纳的学费。在少数几个国家，私立高等教育机构能够获得政府资助，但政府资助总体上只占私立高等教育经费很小的比例。这是全球私立高等教育所面临的现实情况。因此，私立院校主要依据市场因素来提供服务、学位攻读项目和课程。

私立高等教育机构的财务安排通常缺乏透明。在许多国家呈不断增加之势的营利性教育机构可能在财务结构上更加清晰，因为这些教育机构都是作为法人实体进行运作。许多国家不允许成立属于营利性质的教育企业，或者对营利性质的私立教育机构实行严格的控制。例如，中国正在制定规范私立教育（译者注：我国称为民办教育）的相关政策，同时也认可主办者的合理权益。在许多国家，私立高等教育中相当一部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以营利为取向的。因此，特定的财务安排将会被隐藏起来而不为政府机构及公众所知。家庭经营的私立大学在有的情形下属于营利性商业运作。然而没有准确的统计数据显示那些以营利为取向的私立高等教育机构的数量和比例，并且有可能的是，大部分新建的私立教育机构都可以纳入这个分类标准。

只有在美国，大量的私立大学（1200所私立大学中的约300所）成立了由校友和赞助者捐赠的基金。美国的私立大学有点特别，许多私立院校属于真正意义上的非营利性质，专门提供教育服务。这些捐赠基金的投资收益被用来资助学术计划。许多私立院校附属于宗教团体，大部分由宗教组织主办的学术机构都是私立并且是非营利的。需要指出的是，美国公立院校也有自己的捐赠基金，用于资助教育活动和提供奖学金。然而，众多的美国私立院校主要靠学费来维持生存。(www.xing528.com)

营利性私立高等教育机构的出现在许多国家成为一种新现象，加速了私立高等教育的扩张。然而，营利性部门所代表的远不是如今我们所了解的。例如在菲律宾，数十年来，大学都被列在股票交易所的交易名单上。在那些制度上不允许成立营利性教育机构的国家，一些学术机构尽管采取了一些营利性活动、政策，但拒绝承认其营利性身份。在美国，随着营利机构的增加，新建的私立机构往往具有很好的适应性，专门从事专业资格教育以满足市场需求，或者提供一些不需要对基础设施进行大量投资的教育项目。全美最大的私立大学凤凰大学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但是美国大量的营利性机构类型非常广泛，从商学院、法学院到贸易学校，提供一些诸如信息科技和护士实习培训等领域的职业教育项目。营利性机构在世界各地已经变得越来越突出、开放和外向。美国的一些营利性教育机构在其他国家建立了分支院校，对美国及其他地区的学术机构进行收购，扩展了营利性机构的范围。

私立高等教育的结构

从世界范围来看，私立教育机构的类型和范围非常广泛，要概括私立高等教育的结构是很困难的。既有诸如美国哈佛大学、日本早稻田大学、韩国延世大学等一流名牌大学，也有萨尔瓦多和其他国家的一些只在某几个领域提供专门培训的“车库大学”。例如，凤凰大学与天主教圣母大学没有相似之处。下面的一个非正式的分类将展现私立高等教育在急剧变迁和扩张时期所呈现出的多样性。

研究型大学。尽管这类大学只占极少数，但是私立研究型大学在一些国家存在，并且跻身一流精英学术机构之列。这类大学有美国的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日本的早稻田大学，韩国的延世大学以及哥伦比亚的Javiariana大学等。这些大学都是国内大学的领头羊，有些大学甚至享誉全球。

宗教附属大学。附属于宗教组织及教派的院校是私立高等教育的一个重要部分。在一个世纪以前，这类院校仍是全球私立高等教育的主体。不过这种情形将不复存在，因为越来越多的私立院校都是由非宗教组织创建的。然而，数个世纪以来，天主教会在世界各地已经建立了许多私立大学。例如，罗马天主教如今在美国已创办了200多家，在全球创办了1000多家中等后教育机构。许多新教教派也创建了大学。一些拥有较少基督教徒的国家（和地区）如日本、印尼和中国台湾等，也创立了基督教院校。在世界其他地方，伊斯兰教、佛教、日本神道教、犹太教、印度教和其他宗教组织都建立了大学。到目前为止，数量最多的是基督教所创建的高等教育机构。在少数的几个国家如荷兰和印度，宗教附属大学接受来自政府的资助。一些宗教附属大学与创办教派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且可能受其控制，其他的仅和创办教派有着较为松散的联系。有一些院校极其重视其宗教使命，而其他的则不然。

专业教育机构。许多私立院校尤其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所建立的院校并没有设立完整的大学学科。它们专注于一些特定的领域——一般是那些出于职业的原因对大多数学生有吸引力的学科，如商科和信息技术等。一些院校只提供某一个特定学科领域的教育服务，如法国的欧洲工商管理学院（INSEAD）。在其他情况下，如凤凰大学，大学课程可能为迎合市场需求而量体裁衣。一些院校集中于医学或者与健康卫生相关的专业。法律专业的学习也很受欢迎。一些院校可能只提供第一学位，而其他的院校则更加重视第二学位或者专业学位，或者兼顾两者。这些院校的质量各异，既有保持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学，也有那些运转资源匮乏、教学不足的“车库大学”。一些批评家认为质量低下的院校不应该被称为“大学”，因为它们所提供的是有限的职业性课程，并且几乎不从事任何的学术研究和知识的创造。很显然，从私立高等院校的数量和入学人数来看，天平已经从“多功能大学”向“专业学院”倾斜。

私立高等教育所面临的挑战

私立高等教育在当今的高等教育市场上将肯定继续发展并且达到兴盛。很显然，私立高等教育做出了许多重要的贡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为许多不能进入公立院校学习的学生提供高等教育学习机会。许多人认为，私立院校在僵固的公立系统内激起了一定程度的竞争，开始集中关注学生，并且已经带来其他好处等。然而另一方面，私立高等教育的不断发展给高等教育体制也带来了许多挑战。

私立高等教育与公共利益价值取向问题。许多私立高等院校尤其是新建的以职业和商业学科为主的学院，主要将它们的目光集中于自身的成功和市场形势上，而不是其对于整个高等教育系统或者更大的公共利益的作用。公立大学主要为公立高等教育体制整合而发挥功能，其活动在不同程度上要受到政府的管制。私立院校的活动很少受到政府的干预。但是，除非私立院校超越以市场为取向的发展道路，否则它们就会忽视广大的公共利益。如何确保私立院校在没有过分管制的情况下参与国家高等教育体制是一个重大的挑战。

质量保障问题。质量保障至今仍是高等教育领域的一个核心问题。关键的问题包括保障不同高等院校的质量，确保教学、管理和教学设施的标准。在除市场因素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控制措施的情况下，私立高等院校的质量保障就显得格外的重要。许多国家已经开始着手建立严谨的质量保障措施，加强对学位颁发的管理。国家机制在高等教育质量及其他保障体制中起核心作用，同时国际力量也在努力做出贡献。

信息透明问题。关于私立高等院校及其学位授予、质量等方面的可靠信息通常无法获得。学习项目的效率、毕业生在劳动力市场上的成功、辍学率等数据对作为潜在生源的学生是重要的，但又是通常无法获取的。

学术职业问题。许多新的私立院校主要依靠兼职教师进行教学，这些教师通常不对学校承担任何义务，并且有时还缺乏应该具备的资格。许多院校从公立大学聘请教授进行授课。新建的私立院校很少能拥有一支全职教授团队来开发课程，也无法实行完善的教授管理制度。许多职位没有较长的任期。新建的私立大学很少从事学术研究，教授们没有时间用于学术研究，或者不能从学术研究中获得奖金。新建的私立大学某种程度上重新定义了学术职业——集中关注教师如何最好地、最低成本地为完成大学使命而发挥作用。在这种大学管理方法下，教授会的传统独立性已经丧失。一些私立大学还保留着传统的学术职业观，老牌私立大学保持了学科和教员的完整性。此外，一些新的私立院校在学术系统高端参与竞争。近年来，许多公立院校也在同一个方向上努力前进。教授会的未来发展、学术研究的作用、学术职位的任期和条件已经成为私立高等教育部门所讨论的问题。

跨境教育活动。私立高等教育机构的国际连接媒介包括特许办学、分校区和众多项目。跨境项目的有效发展和管理，以及保障这些项目适合当地学生的发展，是一个现实挑战。一个国家的课程和另一个国家充分适应吗？不同文化环境下，教与学的方式会有不同吗？跨境高等教育是21世纪的一个高成长领域，私立机构面临如何确保项目的有效发展和管理的挑战。

营利性教育机构。对于许多国家和学术系统而言，营利性私立高等教育机构的出现是一个新现象。完全理解这些机构的本质和作用，建立一个管理制度框架，保障合理的质量标准，同时不破坏它们的企业家精神，是一个重大的挑战。

自从13世纪西方大学诞生之日起，私立高等教育就已经成为学术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且已经成为21世纪学院的核心特征。新建的私立院校在结构、定位、财务背景及其他方面与传统私立大学存在较大的差别。如何认识这些私立机构，并且使之融入一国或者全球更大的学术系统，是一个重要的挑战。毫无疑问，对私立高等教育的理解，使之融入学术系统，为之建立合理的政策框架是当前重大的问题。

（原载2006年第4期，人大报刊复印资料《高等教育》2006年第11期全文转载）

【注释】

[1]此文为作者所著《Private Higher Education：A Global Revolution》一书的导论内容，出版商为：Sense Publishers（September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