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予倩：旧上海戏剧艺术家

本世纪初，有一位既能演文明戏又能演京戏的“两栖”演员，曾在上海舞台上享有盛名，一时与梅兰芳齐名，有南欧北梅之称。他就是早期话剧的开拓者、为中国戏剧运动奋斗了一生的艺术家欧阳予倩。

欧阳予倩于1889年5月出生于湖南浏阳一个官宦家庭。他6岁入私塾，启蒙老师便是著名的维新派人物唐才常，因而自幼受到进步思想的熏陶。从童年起，他就酷爱戏剧，常去后台看演员化妆，有时竟穿上妹妹的衣服，带上母亲的勒子，头上盖一幅红窗帘，自己扮新娘，叫妹妹扮新娘的母亲，小姑姑则反串新郎官，在家里依依呀呀地即兴表演起来。12岁时，他随祖父到北京读书，观看了谭鑫培、杨小朵的戏，从而大开眼界。两年之后，他去日本求学，在与新文化的接触中，他看到了进步艺术的魅力所在，终于与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

欧阳予倩的演剧生活始于东京。1907年6月，他参加了春柳社举行的被载入我国戏剧史册的《黑奴吁天录》的公演。两年以后的初夏，他在春柳社同仁用申酉会的名义公演的《热血》中，扮演女优托斯卡，因其出色的表演，获得很大成功。留日学生对这个戏评价很高，说它称得上真正的社会教育。尤其是同盟会员，认为这次演出给了革命青年很大鼓舞。这也是欧阳予倩在中国早期话剧艺术上创业的开始。自日本回国后，他便毅然投身于戏剧事业。

对于他搞戏，不仅家里人反对，连亲戚朋友都为他“流落风尘”而惋惜。妻子刘韵秋受了各方面的压力，写信劝他回家，他回信说“挨一百个炸弹也不灰心”。辛亥革命后，在革命浪潮中，他与春柳社旧友组成新剧同志会，在上海演出反封建的新剧《家庭恩怨记》、《社会钟》、《猛回头》，并巡回演出于苏州、常州、无锡一带。同时，他开始学京戏，1912年底，在张家花园第一次演出京戏《宇宙锋》。次年，新剧同志会应邀去湖南演出，他曾编演了一出《运动力》，通过湖南竞选议员中的种种丑态，讽刺辛亥革命后政界出现的一批新贵。不久，袁世凯篡权，湖南政权发生变化，他们只得返回上海。欧阳予倩与陆镜若搞起了一个职业性的春柳剧场。

春柳剧场刚开幕时，情况尚可，后来为了卖座而要天天更换新戏，只好演幕表戏，质量骤降，上座率一天不如一天，处境日益困难。1915年秋，春柳剧场遂告解体。这年，欧阳予倩自编自演了三幕悲剧《神圣之爱》。作为早期话剧的著名旦角演员，他的表演路子也愈走愈宽，不仅能演悲剧和正剧，也能演喜剧和讽刺剧，他善于塑造不同性格的各类妇女形象，风流活泼的少女、端庄正派的闺秀、及至泼妇、下流女人等，都能演得惟妙惟肖。他经常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去练哭、练笑，并揣摩出各种各样的哭法和笑法。为了演西欧名剧的女主角，他还特意跑到火车站附近去观察西洋妇女走路、说话、欢笑、握手、行礼等动作和表情，在艺术上精益求精。

1919年9月，欧阳予倩应南通绅士张季直之邀，筹办中国最早的实验性戏曲教育改革机构伶工学社，在那里一面教学，一面演出，住了三年。更俗剧场建成后，张季直邀请梅兰芳、余叔岩、王凤卿、杨小楼、程砚秋等南北名角去演出，欧阳予倩得以与众多的京剧艺术家交流技艺，特别与梅兰芳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张季直在剧场前台辟了一小厅名为《梅欧阁》，并写了一副对联：“南派北派汇通处，宛陵卢陵今古人。”对联意思是：古有梅圣俞，今有梅兰芳；古有欧阳修，今有欧阳予倩。从此，在京剧史上写下了“南欧北梅”的艺术佳话。

欧阳予倩在京剧艺术上完全是自学成名的。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又脆又亮，能宽能窄。于是，他先从唱功着手。早在东京时期，先是零零碎碎地跟朋友们学，唱的全是南派的腔，以后才跟小喜禄从新学北派。当时他学京戏几乎到了入迷的程度：不管在戏馆里，在马路上，在酒馆里，或是在朋友家里，只要听到有人唱戏，他就会流连忘返。有时，住的地方因为人多，不好大声唱，他就在被窝里轻轻地哼。这样发疯似的整整一年，就把一些基本腔调大体学会了，还学了《彩楼配》和《宇宙锋》。过了半年，就在上海第一台正式下海演出了，当即一炮而红。这大约是1914年前后的情况。由于当了职业京剧演员，他便加紧学艺，从学台步、练腿工、练手势、练眼神中总结出成套的经验。他武功底子不算好，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他苦练过武功和舞蹈，并有出色的创造。京剧中舞长绸的表演，就是他创造的。

从1914年至1928年，欧阳予倩从事职业京剧演员的时间前后只有15年左右，他自编自演的剧目有20多个，如：《鸳鸯剑》、《黛玉焚稿》、《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人面桃花》、《青梅》、《嫦娥》、《哀鸿泪》、《李师师》、《潘金莲》等。他自编自演的各类剧目中，以“红楼戏”最具特色。特别是1916年至1917年，在上海笑舞台时期，三天两头总要上演红楼剧目。他的红楼戏虽是京剧形式，却用新剧的分幕方法来演，还采用了新的布景。

1921年，欧阳予倩由于和南通士绅意见不合，被迫离开南通回到上海。5月，与郑振铎、沈雁冰、熊佛西等人组成民众戏剧社，出版《戏剧》杂志，发表了译作《西洋歌剧谈》、《法兰西的歌剧》、《德国的歌剧》、《俄罗斯之歌剧》。次年，加入上海戏剧协社，创作独幕剧《泼奴》、《回家以后》。1923年春，入上海新舞台，上演萧伯纳的《华伦夫人的职业》。此剧虽然遭到失败，但也表现了他的很大勇气。

1926年，欧阳予倩从上海第一台退班出来，经卜万苍介绍，进民新影片公司当编辑。他编写了第一个电影脚本《玉洁冰清》。这是一部反映青年追求婚姻自由、反对高利贷剥削的作品。他自己扮演影片中高利贷者钱维德。搞电影，他也是半路出家，由于年轻胆大，干劲十足，在实践中学会了电影编导中的有关技术。后来，他被聘为公司的电影编导，两年中相继编导了《三年以后》和《天涯歌女》等片子。《三年以后》是他自编自导的第一部无声默片，这部作品揭露了封建家庭的腐朽与罪恶。《天涯歌女》也是一部反封建、反军阀统治的片子，欧阳予倩自己演画家陆沉余，它与后来周漩主演的并非同一作品。

1927年春末，他离开民新影片公司到大舞台。他对于演《狸猫换太子》、《观音得道》一类的戏感到十分无聊，很厌倦搭班登台，总想有一个比较理想的剧团。8月，应田汉之约，赴南京办国民剧场。该剧场曾演出《革命进行曲》、《压迫》、《降魔舞》、《荆轲》等。秋，他与田汉同回上海，并参加了南国社，在“鱼龙会”上与周信芳、高百岁等合演了他自编自演的最后一出京戏《潘金莲》。此后不再演京戏了。

1929年2月16日，广东戏剧研究所成立，欧阳予倩应陈铭枢之约担任所长，并出版大型刊物《戏剧》。在广州期间，正是中国左翼戏剧运动从准备发动到蓬勃兴起的几年。欧阳予倩辛勤耕耘，先后创作了《屏风后》、《买卖》、《车夫之家》、《李团长之死》、《同住三家人》等大小剧目。作者对无辜者的不幸遭际充满同情，对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寄生虫又是那样憎恨、蔑视。(www.xing528.com)

1931年10月，他离开政治空气窒息的广州回到上海，次年冬，去欧洲考察戏剧，两次途经前苏联，并参加了前苏联第一次戏剧节。1933年，他回国后毅然参加了反蒋抗日的福建人民政府。不久，福建人民政府失败，他遭通缉，暂去日本避难。次年秋，返回上海。

当时恰好新华影业公司成立，他应邀编导了自己的第一部有声影片《新桃花扇》，由金焰和胡萍担任男女主角。影片以一对进步的男女青年为骨干，其他人物有军阀、买办和摇摆中的知识分子，虽然写的是北伐的时代背景，却隐喻着抗日救国的宗旨。1935年7月，他转入明星公司，两年中拍了三部影片《清明时节》、《小玲子》和《海棠红》。

抗战开始后，他当选为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理事，积极组织救亡演剧队，并新编了《梁红玉》和《桃花扇》，还将《打渔杀家》改编成《渔夫恨》。这些戏借古喻今，抗战意识强烈，因此他受到汉奸、特务的种种威胁，不得不离开上海，转往香港。

抗战期间，欧阳予倩在桂林住了整整四年。在那里他曾从事桂剧改革，还主持了广西省立艺术馆的工作。这一时期，他导演的话剧有：《愁城记》、《国家至上》、《忠王李秀成》、《一刻千金》、《天国春秋》、《日出》、《面子问题》等。他艺术作风严谨，要求一丝不苟，有时空袭警报时，仍在漆黑的岩洞里给演员说戏。

1944年2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与田汉合作，组织了“西南剧展”，并担任主任委员。“剧展”历时90天，演出60多个剧目。《纽约时报》曾发表评论说：“这次宏大规模的戏剧展览，有史以来除了古罗马时代曾经举行外，还是仅见的。”

抗战胜利，国民党很快打出了“戡乱建国”的旗帜，欧阳予倩迫于法西斯特务的陷害，离开桂林回到上海。在上海戏剧实验学校教课，并任“新中国剧社”编导。此时，他创作了电影剧本《关不住的春光》和京剧《孔雀东南飞》。

欧阳予倩的剧作与他在表演艺术上的成果相比，可能稍逊一筹，但他的创作始终与时代的脉搏紧密相连。他于1947年由京剧改写的《桃花扇》，可算是最为成熟的话剧代表作。《桃花扇》是清代孔尚任编写的传奇本，通过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歌妓李香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暴露了南明王朝的腐朽本质，贬斥了阉党佞臣的祸国殃民。1937年冬，欧阳予倩有感于抗战时局的需要，将它改写成京剧。话剧本则突出了历史本身的忠与奸、爱国主义和卖国主义的矛盾，塑造了一系列真实而感人的形象，尤其是李香君那种超脱尘俗的天生丽质，宁死不屈、敢于抗暴的坚强性格，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民族意识。

欧阳予倩的导演艺术以严谨、细致和具有民族风格见长。要求艺术上“磨光”，因而有“磨光派”之称。但他并不保守，非常注意吸取外来艺术的长处，然而更强调民族的感情、民族感情的表达方式以及民族的艺术形式，因而经他导演的话剧以独特的民族风采赢得了众多观众的赞赏。

解放以后，欧阳予倩被任命为中央戏剧学院院长，曾担任第一、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舞协主席等重要职务，直至1962年9月他逝世为止，为新中国培养了许多艺术人才。1955年，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献给了人民的艺术事业，诚如他在生命弥留的最后时刻对自己的一生所作的自我评价时所说：“我一生为戏剧运动没有退缩过。”

（唐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