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马克思虽然没有提出“全球化”这一范畴,却站在全球发展的高度提出了丰富的世界历史思想。深入考察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思想,对我们今天正确分析全球化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思想虽然渊源于黑格尔,但与黑格尔又有着显著的区别。对黑格尔来说,世界历史乃是自由和自由意识的发展史,是达到一切人的自由的历史。一切人的作为人的自由,是黑格尔世界历史理念的核心。对马克思来说,世界历史是现代性发展的结果。从生产力的角度看,世界历史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导致民族国家普遍交往、互相依赖的结果,是以大工业所开辟的世界市场为基础的,是“历史发展的一个新阶段”[160]。生产力的发展和交往的普遍化是历史成为世界历史的前提,轮船、铁路等交通技术的发展使生产突破了空间的限制,把一切国家的资源纳入了资本的生产过程,结束了各个文明国家闭关自守的历史。所以,“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161]。从生产关系的角度看,世界历史是资本扩张的结果。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求,必然要求资本不断突破国界的限制,必然需要其他的非资本主义作为补充,需要以自己的面貌塑造一个新的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性内在地具有全球性,全球化是现代性扩张的结果。
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的论述具有丰富的内涵,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世界市场的开辟导致了生产和消费的世界性和全球化,加强了资本主义对全球资源的掠夺。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本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162]生产的全球化,虽然是技术推动的结果,但实质上却是资本扩张本性的产物。所以,生产和消费的全球化为人类共享文明发展的成果提供了条件,却也推行着一种强制性的分工,使全球资源成为资本掠夺的对象。
其次,民族的普遍交往,推动了世界文学的产生。马克思指出,世界市场的开辟不仅使物质生产具有世界性,而且使精神生产具有世界性。“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构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63]在这里,所谓世界的文学实际上指的是民族文学或地方文学由于互相交流而互相借鉴、扬长避短,被其他国家的人民所理解、尊重、欣赏、接受,从而成为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所以,文学的世界性并不必然意味着同质化。如果民族文学没有吸收其他文明文学的成果,没有为世人所欣赏、接受,那它就是狭隘的、片面的、孤芳自赏的,就不是各民族的共同财富。不同民族的文学中有一定的共性,有某些相同的价值倾向、表现形式,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完全同质的文化是难以想象的。文化的异质化是不可能消灭的,文化只有在多元、差异的交流中才能有更大的发展,才能开出美丽的奇葩。
如果认为经济的全球化必将导致世界文化的同质化,认为民族文化必然发展为一种单一的世界文化,这就是一种片面的静止的形而上学思维。如果把这种观点加于马克思头上,那就是把马克思陷于经济决定论的不义之地,把经济的全球化等同于经济的同质化,把文化的全球化等同于文化的同质化。市场经济并不意味着产品的单一化、同质化;相反,市场经济是以产品的差异、多元、异质为前提的,否则就没必要互通有无。文化也是如此,具有差异、多元的特点。马克思年轻时就对普鲁士的书报检察制度扼杀言论自由、消灭文化的多元性、差异性给予了尖锐的批判,认为大自然的花朵是五颜六色的,紫罗兰和玫瑰花有各种不同的色彩,人世间最美丽的思想的花朵也应该自由开放。所以,认为马克思赞同文化的全球化会导致文化的同质化,这是对马克思的曲解和侮辱。实际上,全球化不但包含着民族文化走向世界文化的过程,也包含着世界文化走向民族文化的过程。全球化中的文化或文化的全球化,永远包含着世界的和民族的、全球的和在地的张力,体现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对立统一[164]。
再次,民族的世界交往促进了生产力的巨大发展,加剧了资本与劳动在全球的对立。马克思指出,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交往,而交往也反过来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落后国家对先进国家的交往、学习,也有可能把落后国家带到同等发达的生产力水平,实现生产力的跨越发展。不仅如此,交往的扩大还为生产力的保存、传播提高了保障。在没有普遍交往的情况下,往往由于一些偶然的因素,如蛮族的入侵,甚至是通常的战争,都足以使发达的生产力和文明遭到彻底的毁灭,处于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的境地。另外,资本主义大工业推动了世界交往的同时,也把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推到了全球。大工业在全球的扩展到处造成了社会各阶级间相同的关系,消灭了各民族的特殊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马克思指出,“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此外,不一定非要等到这种矛盾在某一国家发展到极端尖锐的地步,才导致这个国家内发生冲突。由广泛的国际交往所引起的同工业比较发达的国家的竞争,就足以使工业比较不发达的国家内产生类似的矛盾。”[165]
最后,共产主义是世界历史内在矛盾运动的必然产物。马克思指出,资本的全球扩张是由资本本性推动的,这种扩张固然是为了解决资本实现的矛盾,却使这个矛盾更加尖锐和普遍。“单个人随着自己的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越来越受到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力量的支配,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结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166]资本的实现一方面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世界,但另一方面它又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新的世界,把外在的世界内化、牵引到资本主义的轨道。显然,资本外化或者外在世界资本化的过程就是历史越来越成为世界历史的过程,同时也是资本不断逼近终极界限的过程。所以,外在世界边界的终极就是资本的终结,就是资本主义必然被共产主义取代,就是人类解放的到来。所以,资本扩张、异化扩张的同时也为异化的克服准备了条件,也是异化的扬弃、自我回归的过程,而“每一个单个人的解放的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167]。同样,既然世界历史的发展会在全球范围内形成大致相同的阶级关系,既然每一民族同其他民族的变革都有依存关系,那么,共产主义就不可能是某种地域性的存在,而必然是世界历史性的存在。进一步说,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虽然都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但二者显然具有本质的区别,二者只是世界历史或者说全球化的不同阶段。也就是说,作为资本主义形态出现的世界历史性存在只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并不具有永恒性。(www.xing528.com)
相比马克思生活的世界历史时代,今天的全球化不仅在广度和深度上有极大发展,而且在物质基础、目标等方面有很大的不同。
第一,金融资本的地位不同。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资本所有者奔走全球各地是为了不断扩大商品输出;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资本所有者奔走全球各地是为了不断扩大资本输出。今天的金融资本流动的速度、总量是马克思所无法想象的,国际竞争的激烈性、金融资本产生的风险性以及跨国公司运作、管理的复杂性都绝非马克思时代的生产性力量所能够解释的。今天,全球游动的金融资本是生产资本的十几倍,金融资本举足轻重,俨然构成一个庞大的金融帝国,并严重威胁到主权国家的安全。而在马克思生活的年代,货币的兑换、流动还受到种种限制,金融衍生物才刚刚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出现,主导着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是生产资本而不是金融资本。
第二,全球联系程度不同。马克思时代的生产与其说是全球性的,毋宁说是国际性的,贸易往来仍限制于几个主要的发达国家。而今天的全球化时代把所有国家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完全排斥在全球政治经济活动之外。经济的全球化使得全球其他国家的产品渗透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以至世界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相同。
第三,技术基础和时空限制程度不同。就技术基础来说,开创世界历史的技术不过是轮船、铁路,时间、空间的限制虽有突破,却没有完全突破;而开创全球化的是即时通讯技术,尤其是计算机的使用,已经彻底打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大工业所开辟的世界市场使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原料、消费都呈现世界性的特征。但是,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经济的全球化程度还是比较低水平的,商品生产仍是中心化的,集中在主要的发达国家之中。而在我们这个全球化时代,经济全球化摧毁了一切边界,不仅原料、消费没有中心,生产也是去中心化、去地域化的,“主体性的生产正越来越趋向于不受任何具体地点的限制”[168]。
第四,最大的不同在于其起主导作用的生产方式的不同。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起主导作用的是工业经济,而今天的全球化依靠的则是知识经济和信息经济,或者说非物质经济。这种非物质经济对社会经济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变革,使劳动者阶层的分化加剧,在增进劳动者人性化的同时也强化了资本统治的深度和广度。
第五,目标不完全相同。在马克思那个时代,主导世界的资本主义国家所做的是“使未开发和半开发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而在我们这个时代,主导经济全球化的美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则试图通过全球化使发展中国家从属于发达国家,使社会主义国家通过演变从属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169]。
总之,在马克思看来,现代性的大工业开创了世界历史,内在地具有全球化的倾向。但是世界历史或者全球化本身又具有不同的历史阶段,而且不同的历史阶段又具有不同的特点。如果说马克思生活的世界历史时代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消除特殊性、地方性的话,那么今天的全球化却是本土化与全球化并存。当然,我们并不能因为马克思过多强调普遍性,就简单地认为马克思主张同质化,否认异质化。同样,强调马克思描绘的世界历史与今天全球化的差别,并不能否认马克思对时代的洞见和敏锐。而且,马克思那个时代的全球化与今天的全球化在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因此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或者说全球化理论对我们今天正确看待全球化具有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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