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推动力和特点：全球化与超越

一、现代性的推动力和特点

以现实的物质生产为出发点，马克思明确指出，“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35]推动现代性发展的根本动力并不是理性、绝对精神，也不是人性，而是大工业。正是大工业改变了资本主义的面貌。

第一，大工业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资本主义现代生产方式把自然当做掠夺、征服的对象，改变了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产生了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使它汇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来越占优势，这样一来，它一方面聚集着社会的历史动力，另一方面又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136]

第二，大工业促进了人们的普遍交往，推动了贸易的自由化和世界市场的形成，使历史成为了世界历史。马克思指出，尽管资本主义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在保护关税之下兴办大工业，但“大工业仍使竞争普遍化了（竞争是实际的贸易自由；保护关税在竞争中只是治标的办法，是贸易自由范围内的防卫手段），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控制了商业，把所有的资本都变为工业资本，从而使流通加速（货币制度得到发展）、资本集中”，“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137]。贸易的自由化和世界市场的形成，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状态，把非工业国家卷入普遍的竞争之中，并使工业比较不发达的国家内产生发达国家类似的矛盾。

第三，大工业把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都简化为货币关系，改变了社会的精神面貌。马克思指出，大工业“把自然形成的性质一概消灭掉……并且把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变成货币关系”^[138]。大工业尽可能地消灭意识形态、宗教、道德等等，“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139]

第四，大工业改变了社会的物质面貌和阶级关系。马克思指出，大工业的发展，建立了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取代了自然形成的城市，使城市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从而使城市战胜了乡村^[140]。与此同时，大工业破坏了手工业和工业的一切旧阶段，并在资本集中的基础上使社会关系日趋简单化，“到处造成了社会各阶级间相同的关系，从而消灭了各民族的特殊性”^[141]，创造了一个“真正同整个旧世界脱离而同时又与之对立的阶级。大工业不仅使工人对资本家的关系，而且使劳动本身都成为工人不堪忍受的东西”^[142]。

概言之，正是在大工业的推动下，资本主义开创了一个“现代”的新时代，从传统的农业文明时代进入到工业文明时代，实现了经济社会的全面变革。它不仅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变化，而且使人与人的关系，社会的物质面貌和精神面貌，以及国家之间的关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为我们生动地描述了一幅现代性变革的画面：由于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的运用、轮船的行使、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像法术一样呼唤出了社会劳动里蕴藏着的巨大生产力，从而推动了社会的全面变革，改变了世界的整个面貌，开创了世界历史的新时代。在这个意义上，正如吉登斯所说，“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或工业社会的缩略语”^[143]。

对现代社会特点的分析是马克思现代性思想中最生动、最丰富的部分。马克思一生都在解剖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并试图超越这个社会。综观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描述，大致可以把现代性的特点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144]：(www.xing528.com)

第一，断裂性。现代性导致的社会变迁的广度、速度都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传统的价值观念都被抛弃，理解传统社会的知识系统对现代社会已经失效，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使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同时，随着工业、商业、航海业和铁路的扩展，资产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发展。”^[145]而且，“资产阶级的这种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伴随着相应的政治上的进展”，并且“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146]。简言之，资本主义大工业抛弃了传统，包括传统的生产方式和价值观念，“把宗教虔诚、骑士热诚、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147]。不仅如此，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148]，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消灭了古老的民族工业，打破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迎来了新的全球时代。

第二，动态性。“现代性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向前行进。”^[149]“马克思也许是第一个始终把前现代和现代（所有前资本主义形态和资本主义形态）并置的人。所有前资本主义社会都是静态的和传统定向的，资本主义则是动态的和未来定向的。”^[150]马克思把前资本主义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斥之为落后的、非历史的。他深刻地指出，“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本质上是保守的”^[151]，社会的不断变革是现代性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动力和前提：“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152]对资本主义社会来说，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确定和骚动不安，非但没有颠覆这个社会，实际上还起到了巩固它的作用。大灾难或者经济危机不过是下一次有利可图的重新发展和更新的机会；分裂起到了一种发动的作用，成为一种整合的力量，而稳定就意味着缓慢的死亡。“资本主义是一个过程，静止的资本主义本身就自相矛盾。”^[153]

第三，理性化。技术及其发展从定义上说就是理性的，正是通过技术的发展，社会和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才逐步导致了人类、社会对自然的支配与控制^[154]。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刻地指出，技术的不断变革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生存和发展的动力和前提，对剩余价值和高额垄断利润的攫取迫使资本家不断进行技术创新，提高生产效率。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整个过程及各个过程之间的结合都由数学、力学和物理学等自然科学来决定，它们和工厂的组织一样，都严格遵循着效率最优化、利润最大化的原则，按照理性化的要求进行生产和运转。工人本身屈从于局部分工，按照形式理性的逻辑不断提高技术的精巧性、细致性。资本主义生产本质上是理性化的，生产活动处处体现了工具理性的特征。

第四，扩张性。“现代性的普遍性是马克思的主要观点之一。”^[155]资本主义是历史上第一种无法自我满足的体制，它必须依赖外界来生存。对利润的无止境追求决定了资本主义必须永无休止地进行扩张。资本内在地具有扩张性，它只有不断地控制更多的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才能把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并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避免过度生产导致的贬值。以资本为根据的生产必须以生产一个连续扩大的流通圈为条件，“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156]，正是资本不断的扩张导致了世界市场的形成，导致了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

第五，不可预测性。马克思认为，虽然资本主义社会中单个的企业是有计划的，但整个社会生产却是无政府状态的；单个的工人由于失去生产资料而处于劳动的偶然性之中，受市场的盲目性、波动性支配而不可预测。与韦伯以及后来的经济学家对市场的理性评价不同，马克思认为，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是不可预测的，是非理性的，它导致了“在周期性的重复中越来越危及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生存的商业危机”，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157]不过，对于人类改造自然的活动的结果的不可预测性，相比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的深刻反思，马克思似乎对人类理性控制自然的能力过于乐观，这一点遭到了吉登斯等西方学者的批判。

第六，矛盾性。资本主义现代性是建设性和破坏性的统一。首先在生产力上，一方面，“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58]；另一方面，它的生产力又导致了巨大的破坏，在商业危机期间，“总是不仅有很大一部分制成的产品被毁灭掉，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已经造成的生产力被毁灭掉”^[159]。资产阶级创造的令人惊叹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却同时也是令人恐惧的魔鬼世界，疯狂而不受控制，巨大的威胁和破坏伴随着巨大成就。在政治上，资本主义让农奴摆脱了对土地的人身依附，造就了具有人身自由的无产阶级，却又使他们更加依附于资本家。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雇佣的劳动者，从而没有尊卑贵贱之分，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却又创造了严重的贫富两极分化。在文化上，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生活彻底变得非神圣化了，人们长期禁锢的思想被解除了魔咒，理性的自我得以实现，却又创造了对货币的拜物教，导致了道德的沦丧。

总的来说，现代性是工业化所推动的经济社会全面变革的复杂过程，是一个超越民族国家局限的、推动世界普遍联系的发展变革。现代性作为一种历史变革，需要用辩证发展的观点加以把握，既不能否定其历史连续性，简单地把传统与现代对立起来，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历史连续性的不同基础，使得现代性又表现出多样性；也不能在承认其历史连续性时否定其变革性，看不到变革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