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创意：功夫熊猫，创意为王

五、功夫熊猫：创意为王，文化制胜

由约翰·斯蒂文森和马克·奥斯伯恩导演的好莱坞动画片《功夫熊猫》2008年在中国上映后很快产生轰动效应，引起业内外广泛关注，票房水涨船高，成为当年唯一票房上亿的动画片。2011年5月，该片第二部在中国首映，影响力、票房和市场占有率直追第一部。

围绕《功夫熊猫》的主要话题和文化问题密切相关。有人惊呼“熊猫来了”，呼吁抵制美国动画片的轰炸，但更多人理性地肯定了本片对于中国文化元素的吸收和传播，甚至令许多中国影视导演汗颜。的确，作为消化异域文化能力极为出色的好莱坞梦工厂，这一次在挖掘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上做足了功课。《功夫熊猫》取材于中国功夫，侠义主题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念，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村庄建筑等许多场景都力求展示中国古代原貌，甚至影片背景音乐也渗透了大量的中国曲风，在保持好莱坞式的幽默搞笑的同时，更加适合中国观众心理。

从影视创意角度看，《功夫熊猫》带来的最大启示就是影视作品要有清醒的文化自觉意识。所谓文化自觉，用费孝通的话说：“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的意思。不是要复归，同时也不是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 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的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功夫熊猫》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好莱坞通过对东方文化的深入研究，大胆吸收东方元素，以“功夫梦”承载“美国梦”的持续尝试。早在1998年，迪士尼首次推出以华人为主角的动画电影《花木兰》，以中国传统故事“木兰替父从军”为蓝本，通过多种中国文化元素的拼贴，塑造出具备美国价值观的西式花木兰形象。当时，迪士尼已经在歌曲、动画风格和影片意境方面力求准确展现东方韵味。十年之后的《功夫熊猫》再次选取和巧妙处理了多种中国文化元素，依托中国武侠小说典型的叙事策略及架构和以李小龙、成龙、周星驰为代表的香港功夫电影武打场面，使其与大男孩拯救世界这一美国电影经久不衰的母题融合在一起，掀起一阵阵功夫熊猫热。从某种意义上说，影片最大的亮点在于突破文化界限束缚的窠臼，大胆开创了一种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互为表里、不分彼此的文化创意模式。

（一）主打中国武术文化牌

《功夫熊猫》的创作团队对中国文化及中国功夫文化做了长期细致的研磨，影片最初创意就来自中国古装武侠片中的武林门派之争。片中既有遁世高人，又有武学泰斗，还有英雄少年、师门败类、邪恶贵族，穿插了擂台比武、公平决斗、清理门户、除暴安良等经久不衰的武侠主题，在人物设计、武打动作、武学精要、武林规矩等方面都体现出新奇完美的创意。

从人物设计上看。影片围绕中国拳术，利用动画片拟人化优势，设计五大高手的动物形象。中国武术既讲求形体规范，又讲求精神传意、内外合一的整体观，武术功法和技法与习武者本身的身形、素质相联系。影片中的蛟虎、灵蛇、金猴、螳螂、仙鹤五大高手是中国武术中五禽戏的卡通形象化，将中国传统武术中几路最知名且最具特色的虎拳、蛇拳、鹤掌、蛇形刁手、螳螂拳等武功招式的动物原型表现得生动形象、淋漓尽致，分别展现了中国功夫的五种章法与样式，又与中国功夫中拳、棍、刀、枪、剑五种风格相对应，使角色本身与表现主旨高度一致。五大高手的高深功夫在潜移默化中飘进了观众的脑海，对外延繁复、内涵抽象的中国功夫进行了一次高度概括与具象化，也为情节发展中团结一致共敌对手、取长补短相互协助的情节埋下了伏笔。^[20]

同人物设计相一致，影片创作人员在武打动作的选择上，选择技击动作特征明显且适合动画表现的象形拳类型。其中反面角色太郎是以豹子为原型的拳法，身法敏捷，形如狂风，五指如钩，运动起来刚猛有力而又快速多变，令观众对太郎的身法敏捷、腾跃自如，尤其是如钩般的指甲产生深刻的印象。

除功夫角色和功夫招式设计外，影片的美术场景、角色服饰、风俗习惯也尽量接近中国人心中的中国江湖。乌龟大师、浣熊师傅与五大高手和熊猫阿宝之间的三代师徒关系，以及五大高手与熊猫阿宝之间从师先后的同门关系，集中体现了尊卑上下的江湖秩序。师傅通过对武术资源的掌握和控制维持权威地位，师徒同门权利义务的不对等、非正式的礼俗制度，片中为争夺“龙之武士”地位而展开的比武大赛，都显示出中国武侠世界的江湖特点。可见，影片不仅将诸多中国功夫元素融入其中，还注意到中国武侠世界特有的人际关系。

（二）成功还原中国文化场景

《功夫熊猫》的美术总监花八年时间潜心研究中国艺术，钻研中国文化、艺术、建筑、山水风光，务求做好动画中每个细节，忠实反映中国特色。从片中看，如水墨山水画般的和平谷，奇峰之巅雕梁画栋的玉宫、盘旋在大殿天井上华贵威严的龙雕，乌龟大师的仙风道骨、羽化成仙，传统服饰、建筑，精细到房屋的屋脊飞檐，灯笼的样式，盛面条的碗和古式的桌椅板凳，余音缭绕的中国曲风配乐，仿佛让人置身于中国山水画般的艺术场景。

人物服装上，主人公阿宝一双经典的中国古代布鞋，鸭子先生一套古代款式的长袖大褂，中间一排横衣扣还是极具特色的中国结。五大高手中的仙鹤头戴斗笠，脚缠绑带，犹如一位勤学苦练的中国武士。而浣熊师傅的衣服风格与中国道教的服装相似，材质也很像中国的麻织品，甚至衣服袖口还绣上了精致的云形花纹。

在景观设置上，吸取中国山水画的创意，展现中国秀丽淡雅的山水风景。《功夫熊猫1》片头为《哪吒闹海》《大闹天宫》等早期经典国产动漫的那种东方壁画山水风格样式，坐在月亮上垂钓的少女变成了头戴竹斗笠的东方游侠，使中国观众从银幕亮起的第一秒就产生亲切感和怀旧感。对竹子的刻画是标准的山水画手法，将竹叶分组，三个或五个组成一组，每片竹叶都呈纺锤形，遵循的正是中国画的造型理念以及具体的语言符号，既节省了计算机绘图时间，也加强了竹叶的形式感。此外，对于树枝的刻画采取了中国山水画鹿角枝的技法，对于树叶的刻画借鉴了“夹叶菊花点”的艺术手法，拉开中景树木与远景人物的距离，使整体画面极具空间感和透视感。画面的山水建筑也十分讲究，背景均以风格浓郁的中国水墨画风格呈现，其中穿插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风格：如寺庙、宫殿、庙会、牌坊、卷轴、柱子等，画面清新自然，显露出诗情画意，颇有中国佛家禅意。在阿宝试图借助烟花进入玉龙殿一场中，对山峰的刻画主要运用中国山水画的“深远法”，以衬托玉龙殿那种建于高山之巅一览众山小的高大，属于典型的中国山水画北方风格。^[21]

不过，《功夫熊猫》前后两部电影中的风景场景对中国山水画元素借鉴的情况并不一样，数量上由多到少，视觉上由强到弱。前一部是市场的摸索阶段，对中国元素的大量运用可以增加成功的胜算。后一部已经是有了前一部的市场积淀和宣传预热，发行的压力要远比前一部小得多。而且梦工厂对此等题材的把握也逐渐纯熟，于是开始倾向于自身最擅长的题材和元素。这就是为什么后一部风景场景画面开始有了《指环王》《哈利·波特》《黄金罗盘》等纯粹西方文化背景的风景元素，而少了地道的中国山水画元素的原因。(www.xing528.com)

在日常生活上，还原中国风俗画卷。制作者在研究中国风情方面煞费苦心，描绘了一幅幅具有中国风俗的生活画面。《功夫熊猫1》中阿宝家祖传的面馆、中国北方常见的小推车、恭迎神龙大侠的八抬大轿、选拔大赛时燃放的鞭炮和天空盛开的礼花等等，将中国元素及中国日常生活具体应用于影片中。浣熊师傅的笛子吹奏、乌龟大师的夜练太极、雪豹大龙的点穴神功都是中国独有的文化瑰宝。作为最高智慧的象征，乌龟大师去世时化作一片片桃花，飘入繁星点点夜空，将中国高僧得道时的羽化登仙诗意化地展现在银幕上。^[22]《功夫熊猫2》中凤凰城大红灯笼高挂，池塘庭院可见，中国民乐环绕，卖豆腐卖面条的中文招牌、剪纸画、宽窄巷、担担面、麻婆豆腐、黄包车大战等等场景充满生活趣味，令中国观众格外亲切。

《功夫熊猫2 》还借助音乐效果的合理运用，实现了声音和画面的成功匹配。作曲家赵季平先生认为：“并不是用一两件民族乐器就是民族风格，民族风格最根本的是用民族素材，用以表现民族的心理素质和精神风貌。”好莱坞配乐大师汉斯·辛莫（Hans Zimmer）同样领悟了这一点，其配乐的整张专辑，在铺陈背景、叙事抒情、点化境界、悟道得道的段落，多以中国民乐中宁静舒缓的旋律写出阵阵禅意；打斗腾挪的部分多以中国京剧鼓点为基础，配以现代电子乐及西方管弦乐，营造出欢快调皮又激烈紧张的场面。第一部开篇音乐《英雄》 （Hero）可谓《功夫熊猫》的主题招牌乐段，以悠扬清脆的竹笛声拉开影片序幕，鲜明的中国民乐五声调式（五声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清晰地刻画出古典中国背景。第一部中最长的曲段Sacred Pool of Tears （ 《圣泪池》）描写了乌龟大师悟到天地真谛而创造了功夫的主题，综合运用了七弦琴、南胡、木笛及大提琴、黑管、人声合唱等中西方乐器，以管弦乐的交响完成最后史诗般的咏唱，营造出“天人合一”的意境。第二部中的舞龙情节运用锣、鼓、钹等中国民间乐器的和声音效，营造出一股高亢、兴奋、紧张的气氛，独特的听觉节奏服从于舞龙的打斗视觉场面，使画面与声音合二为一。^[23]正是因为对于东方乐器与东方音乐本质的贴切理解，才能在传统中和谐融进西方音乐的表达方式，使其兼具中国风格特征和现代质素，抒情与写意同样精彩。

（三）创意展现中国文化真谛

《功夫熊猫》之所以能取得轰动，不仅在于对中国文化元素的综合运用，更在于对中国文化真谛的理解把握。影片美术指导雷蒙季巴赫说：“我们真的很热爱中国文化，我们从中国文化中得到创作灵感，并用道家的哲学原理，讲述功夫的真谛。”^[24]影片的立意正是建立在以儒释道为基础的中国文化基础之上，通过龙、太极、空白等关键词展现出来。

片中龙之武士的称号，龙之神旨的秘密，取意于古代中国对龙图腾的崇拜。龙是中华民族的标志和民族精神的象征。在影片中，龙被塑造成力量的源泉和权威的象征，龙之武士的称谓是无上的荣耀，对龙之神旨的争夺和其所揭示的真理，成为推动影片情节和隐喻深刻哲理的关键所在，这是对于曾引起西方恐慌的“中国龙”形象的一次成功改写和正名。

第二部结尾，阿宝的太极拳最终打败沈王爷的炮弹，并非导演的痴人说梦，而体现了对于太极精神的深刻理解。从第一部中，师傅对阿宝说：“功夫的最高境界是以静制动、天人合一。只要静下心来，一切皆有可能。”《易经》云：“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极拳直接来源于道教思想，其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源于老庄哲学。静下心来、与万物自然合为一体，正是太极文化的精髓。当面临沈王爷炮弹的威胁，阿宝置身于“用功夫去终结功夫的武器”的困境，选择不断卸下重担以至无我，使露珠行云流水般运转在手掌间，与自然融会贯通，在天地万物间真正认识自我，达到身体和精神的重生，胸有成竹地以太极拳化解和掷回炮弹，开启了一场太极拳盛宴。

难能可贵的是，影片成功地以具象的方式传递了空无、空白的中国文化精髓。武学的最高境界是以无招胜有招，真正的武功是不能用语言描述出来的。龙之神旨的秘密，无字天书的空白，最初让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但其中蕴含的却是“得鱼忘筌、得意忘言”的奥妙玄机。当熊猫阿宝在父亲那句“要想做什么特别的东西，你只需要相信它是特别的”启示下，悟出龙之神旨的哲学内涵和寓意后，禅宗式的顿悟给予他更为开阔的伸展空间。

此外，影片还有诸多细节展现出中国传统的文化要素和思维方式。如中国君子自强不息的文化精神。阿宝说：让我伤心的是每天一成不变地做平凡的自己。他的追求符合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也印证了“执著于追求就能成功”的人生道理。还有乌龟大师的道家处世哲学，“没有什么不可能”，“试图阻止注定的命运，经常会适得其反”，都是隽永的人生哲理。在乌龟大师仙逝的场景中，生命的消逝被描绘得如此地优美空灵，显示了电影创作者对中国古老的生命哲学的理解和认同。

（四）融合中国文化元素的美国梦

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入，好莱坞出品的中国形象渐渐摆脱东方主义、冷战思维的妖魔化魅影，呈现出更多正面的意味。熊猫这一中国的国宝，与博大精深的中国功夫相联系，体现了角色与形象的契合。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今天，熊猫既是象征团结进取的吉祥物，又是传递友好和平的使节；中国功夫作为神秘悠久的东方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展现民族精神和气节的表征。两种元素的组合，呈现出正义的东方形象，确保本片打开东方市场。

《功夫熊猫》的导演表示：“我们对中国的文化一直诚惶诚恐，充满敬意……所有关于中国的知识都是通过互联网了解的，而且都查了两遍。可以说，我们的电影哪怕一帧一帧地放都不会找出任何错误。”的确，《功夫熊猫》对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展现达到了极致，已经找不出不合理的地方，电影制作团队里还有中国人的身影……凡此种种，都令人感受到好莱坞、美国对于中国文化的诚意和敬意。

但是，这部好莱坞电影归根结底是美国式的文化创意。阿宝的功夫梦虽然包裹着华丽的中国文化元素，但其实质仍然是美国梦。影片表层展现了中国功夫和东方风情，很多情节和对白传达出西方人对中国传统儒家道家以及佛教禅宗思想的神往，但其目的是在观众的潜意识中植入追求自由、崇尚自由，追求张扬的美国式个性，个人英雄主义的美国文化，小人物拯救自己、拯救别人、拯救世界的好莱坞经典主题，只要努力坚持梦想就一定能成功的典型美国精神。影片将具有普世价值的中国文化美国化，又成功使“梦想、勇气与责任”这一经久的美国梦具有了普世价值和思想基础，从而引起不同国度、文化、年龄的人们心灵共鸣。站在美国导演的角度看，这是该片文化上的最大成功。

面对美国梦，我们可以扩大文化视界，走出文化的封闭圈，以一种更具包容的心态与世界接轨，在对自身文化精确把握的前提下，真正深入挖掘世界文化宝库中具有普适性意义的瑰宝。无论是对于本土文化的虔诚，还是对于他者文化的真诚，都是影视创意中最为珍贵、最具挖掘潜力的部分。中国的影视界和文化界，应该拥有足够的创意与自信，以自己的文化内核去接纳、融合不同的文化，在和谐对话、求同存异中实现文化的互补，营造出“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化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