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未到过西域,你总有某种特定的情绪与它有接触。那是我们充满想象与感动的地方。
中国古代诗歌,特别是唐诗,使两座辽远的关隘成了抵达中国文化“疆域”绕不过去的雄关。于是,对旅游者来说,玉门关与阳关是必去的地方。
想象是自由的。
但寻访与触摸能不能与想象对接,或者相悖?
出敦煌往西北,走上汽车在戈壁滩上辗出的便道,长时间颠簸与荒漠单调的风景之后,在一片沙石山岗上,浮现出一座黄色的古城堡。导游一指,那便是玉门关遗址,也叫小方盘城。
旅人纷纷下车,照相留影或者走近观望。
小方盘城虽然高大,但看上去,亦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烽燧。西域多数古城戍堡遗址,上个世纪初均被外国探险家多次光临,轮番盗掘。那是个东方帝国极度衰弱,而工业化中的西方各国却生气勃勃的时代。1907年斯坦因在这座城的北面一处遗址中挖掘到许多汉简,从而推断此城即汉玉门关。上个世纪40年代,我国考古学家夏鼐、阎文儒先生也在此地掘得汉简多枚,其中一简文字清晰,墨书“酒泉玉门都尉”字样,再一次证实了玉门与此城相关。有一本《甘肃行知书》,在引用了王之涣著名的《凉州词》后,也如此告诉读者,“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即距敦煌六七十公里戈壁滩上的小方盘城。
我曾三走丝绸之路。
一次随全国人大常委会执法检查团到河西走廊,而前往玉门关则是我个人为了完成一种“朝圣”。相传古代西域和田等地的美玉经此关口输入中原而得名。小方盘城保存基本完好,城堡平面呈正方形,每边的宽度不过二十五六米,几步就可“量完”,城墙高约10米,全为黄胶土版筑,过去牧人在荒城中圈羊。
城之西北两面各开一门,城北坡下隐约有东西走向的一条大车道,应是历史上中原和西域诸国来往过乘及邮驿之路。再远处,是疏勒河干涸的河床,断断续续的长城自东迤逦向西,蜿蜒于平沙莽野之中。用不着太多的知识和学问,直觉此城堡当是汉代建筑。
仅见汉代玉门关是不完整的。
前些年我买了本《敦煌简史》。在这本书中,编者无意或者有意,也把汉玉门关与唐玉门关混为一谈:“阳关、玉门关,南北相距八十余公里,成掎角之势。自汉魏以来,它像西域交通线上的一对大雄狮……有二世纪到达洛阳的安息王子安息高的足迹,也有东晋高僧法显西去求法的行踪。”“唐、宋以后由于海上交通兴起,两关始见衰败,城郭失修,关口湮没。”“以来”——可止于何时,没有论及,好像此关是唐、宋以后才废弃的。
唐玉门关不同汉玉门关。
描写玉门关的诗篇难以计数。唐代的玉门关附近有山,我们可以在诗中找到印证——
王之涣的名篇《听玉门关吹笛》即有“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句。在《唐诗纪事》中,“黄河直上”又作“黄沙直上”,认为这更符合唐玉门关的地形地貌“万仞山”则形容关南祁连山高耸的层峦叠嶂,而在现在的小方城是看不到高山的。
诗人王昌龄长期在西北军旅中任职,《古从军行》绝非随意想象,而是唐代玉门关防线的形象写照:“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在玉门关附近不仅有山,晴朗的日子,还能遥望皑皑的雪山。祁连山上密布的浮云,来自青藏高原,来自青海湖,因此诗人称之为“青海长云”。王昌龄的《从军行》之七,对玉门关形胜的描述更富意境,令人难忘:
玉门山障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不仅仅是学问。在文学、思想与精神世界里,玉门关是个不能“模糊”的例外。徘徊在小方盘城一带,天远野阔,极目无际的是茫茫戈壁,既不见雪山,也没有起伏的山峦。对于一般游客看看大漠古塞风景倒也无妨。可是,小方城远去的背景,终究让人难以释怀——此关非彼关。
其实,早在东汉永平十七年,即公元74年,随着直达哈密的“伊吾”道的开通,玉门关即已经东移至疏勒河的下游某一处渡口,新修玉门关逐渐成为伊吾路的起点。此后的隋、晋和北魏至唐,玉门关均建于此,多次征战大军都从新玉门关出发,《后汉书》、《晋史》、《北史·西域传》等对此均有记载。“秦时明月汉时关”,唐代诗人步出疏勒河边的驿馆,遥望废弃的汉代关城,已经有人与雄关俱老的感觉了。
历史是不能重叠的。
疏勒河边绿柳掩映的诗城,春风不度的玉门,在历史和文化的地图上,是有明确的方位和地标的。
汉关与唐玉门关完全不在同一个地方。两关不仅相差几百里的距离、几百年的光阴。汉修筑玉门关时,西域道路初通,主要起军事上的作用;唐玉门关则规模宏大,人口众多,有市井驿馆旅舍,城外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
玄奘法师西行求经,风餐露宿,于贞观三年(629年)9~10月间抵达瓜州晋昌城。瓜州刺史独孤达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玄奘十分敬重,盛情相迎款待。正在这时,凉州快马送来了追捕玄奘的公文。独孤达阅后,劝玄奘赶快离开。
玄奘走的是伊吾道,而当时玉门关戒备森严,他只好星夜至疏勒河边,准备绕过关城偷渡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记载,玄奘问询西行路径,“或有报云,从此西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回波甚急,深不可测,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侯王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当时洪水季节已经过去,水流在河滩上漫散成数支,最宽的水流尚有丈余,岸边长着胡杨林。时间仓促,又在暗夜中过河,玄奘在当地收留的一个胡人徒弟石盘陀砍树搭桥,将草和沙铺在上面,牵马过河,绕过了玉门关城。至今,在离苦峪城西约50公里处的榆林窟和东千佛洞,尚有数幅西夏时代唐僧“西天取经”的彩色壁画。这几幅壁画是以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为蓝本绘制的,应为我国最早的玄奘取经图。这画中没有猪八戒与沙和尚,玄奘作汉僧,边上有非人非猴的行者,大约就是那位“胡僧”,即“猢狲”的变异。
唐瓜州设在晋昌县,故址为锁阳城。
疏勒河在锁阳城以北实测距离34公里,约合唐里61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是大师西行归来后,根据记忆口述,由弟子慧立整理的,所记路程与实际距离相差无几。几十年前的一宿行程,大师记忆能如此精准,真非凡人所能。其中,瓠芦河即疏勒河无疑。“下广上狭”,当是一个峡谷地区。疏勒河自出祁连山后,流经酒泉盆地和敦煌——安西盆地,均在平原荒漠地区,只有穿过祁连山脉北麓延伸到盆地的一条剥蚀残山时,才形成了不太长的峡谷河段。这条残山与敦煌境内著名的三危山、鸣沙山相连,宽只有几公里,相对高度只有几十米,其最高处也不到200米。因为山丘低矮,且多掩埋在沙砾之中,因此又称为“乱山子”。
唐边塞诗人岑参曾两次出塞,在安西节度使幕中任掌书记、判官等职,对河西两关和天山南北的各条通道关隘,十分熟悉。他在《玉门关盖将军歌》中写道:“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盖将军即河西兵马使盖庭伦。守关官兵多达5 000人,可见唐玉门关的关城之大。
一切都像是为了让人遗忘。当时瓜州至酒泉的大道,也取道玉门关,沿疏勒河冲积扇边缘的泉水出露带绕行,以保证旅人的水源供给。至今,锁阳城与唐玉门关间还留有“唐道”的残迹。一千多年来,浩浩漠风带来大量沙砾,愈积愈多,唐代的古道已经明显低于地面,像一道断断续续的深沟。
据考证,东汉至唐代玉门关在今天双塔堡村附近。(www.xing528.com)
两座白塔在疏勒河南岸的两个小山上,相距约半里,遥遥相望,是唐玉门关特有的景致。《肃州新志》记载:“双塔不知创于何代。……其地峰回路转河水湾环,林木葱茜,……徘徊瞻眺,顿涤尘襟。”——说得真好,只有在这里,才能够体会到“长沟流月去无声”,才能够领略历史的辽阔宏大,和“故事”的峰回路转。
可曾想过,半个多世纪前,唐玉门关还是河西走廊上保存得最好的古城遗址之一。
清雍正六年,即1728年,当时驻军利用唐代玉门关的旧址,修建了双塔堡。城周围一里多,高一丈八尺,宽一丈七尺,在南北两座城门,各有城楼堡内建有龙王庙、关帝庙、昭忠祠等建筑。许多唐代故城的遗迹都被保留在这座城堡中。徐松西行途中,1812年到双塔堡考察。时值深秋,登临山冈,一片萧瑟的景象。他觉得与州志中的记载有些差异,“危径临流,河曲平沙,差堪步马。而山非苍翠、树乏青红,滚滚浑波,殊非佳观”。我不知这时双塔堡是否还作为一个要塞使用,但这一带有人家是肯定的。
又过去了一百多年,疏勒河依然奔流。1943年,由向达、夏鼐先生率领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来到河西从事考古调查,也进入唐玉门城,当时古堡及庙宇等尚存。他们又到周边地区考察,在双塔堡四周的山顶和各河口有12座耸立着的古烽燧,这应和了唐人诗句中“山南山北总是烽”的意境其中双塔堡北峰,残丘相对高度近五十米,蹲踞着的烽火台残高三四米,映衬湛蓝的天际,格外宏伟壮观。向达先生在《两关杂考——瓜沙谈往之三》中指出,六朝以迄隋唐的玉门关,当在唐瓜州晋昌县北,“唯今双塔堡乱山一带仅余古烽燧二,其他遗迹悉化为烟云,关址所在,疑莫能决也”。因考察时间较短,双塔堡又为清代重修过,所以向达等虽然指出唐玉门关在这一区域,但不能确定双塔堡是否即为唐玉门关旧址所在。后来,安西博物馆的同仁据实地勘察后,认为双塔堡即唐玉门关所在,并在1987年11月水库水位下降后,对双塔堡故城遗址进行了实地勘测。
这里的每一处遗迹,都是酿造中国历史文化佳醪的“老窖”。
这些遗迹,如气势豪纵的大写意,或深埋于地底的酒坛,不是现在什么几星级旅游景点“指数”所能标识的。
唐玉门关附近的疏勒河北岸,风蚀土台上耸立着一座高大烽火台。
火台南面河边有宽阔平坦的草滩,春来一片青苍葱茏,河滩上长满苜蓿、冰草和芨芨草,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野花。这座烽燧现存残高有6郾5米,周围环筑围墙,房屋墙址遗迹清晰可见,长宽各20米,当年应当建有驿馆。专家们考察地理环境后认为,这座疏勒河岸边的大烽燧应为有名的“苜蓿烽”。
唐代诗人岑参策马西来。黄昏,暮色四合,他到苜蓿烽上驿馆投宿,节令虽是立春,边塞依然寒风凛冽。夜深人静,几杯苦酒,泪迹酒痕,无边思绪随着摇曳的烛光漫散开来。诗人唤取笔墨,略一沉吟,在驿馆的墙上挥写,一时烟云满目:
苜蓿烽边逢立春,葫芦河上泪沾巾。
闺中只是空思想,不见沙场愁杀人。
诗写得委婉凄清动人。明明自己的苦旅乡愁,却写闺中红颜思夫情切,诗人写得很巧妙——这就是唐代诗人的气魄和智慧,绝对没有后来文人墨客的孤傲矫情或穷酸相。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唐代诗人只要随手写来,不经意中,能把一整座烽火台写进中国文学史。
丝绸之路断绝、唐玉门关废弃之后,城池仍然孤独地存在了一千多年,人们从未觉得这座故城有什么妨碍。与今天戈壁滩上孤零零的小方盘相比,东汉至唐代的玉门新关宏伟壮观,内涵也更加丰富。关城依山傍水,烽燧簇拥,辐射开来的南北几条大路,在残山叠嶂间绕行,曲折幽胜。如果保存到今天,唐玉门关实为珍贵的文化遗产,无与伦比的旅游胜地,其价值无法估量。
疏勒河流过双塔堡后,残山蜿蜒的峡谷渐渐收窄。“两岸山促,河啮南山之趾”——在这里,山和河都是有灵性、有生命的活物,河水像漫游的鱼儿们喋喋地击拍着、唧咬着大山老人的脚趾。
清冽的雪水浸润不出理性。悠扬嘹亮的羌笛已成绝响。
唐玉门关的厄运猝然而至。理想高扬、人声鼎沸、干劲冲天、机器轰鸣的年代,其实也往往是最缺乏想象力、最没有卓识远见的岁月。当代一些水利专家鹰一般锐利的“慧眼”,让人不得不佩服。即使西北荒漠上相对高差不过几十米的风蚀矮山,也看出了宜于建筑大坝的“价值”,疏勒河难逃横截的命运1958年,在全国兴修水利的高潮中,疏勒河中游修建了一个面积很大的平原水库双塔水库,从此,唐玉门关被沉入水底,完全淹没了。
据说,修建双塔水库主要是为了灌溉。
双塔水库为甘肃省第二大“平原水库”,蓄水量2郾4亿立方米,为疏勒河年径流量的四分之一,水面几十平方公里。这么大的水库,灌溉的耕地不过1多万亩,受益人口也不过几万人。
其实,即使未建水库,自古以来,疏勒河沿岸就是屯垦之地。灌渠众多绿洲平畴,沃野村舍相望,双塔堡下游灌溉的农田也有数万亩。修建双塔水库大坝,只不过是把传统水利变成了“现代水利”,把下游灌区的农田,移并到了上游。疏勒河下游沿河大片的草滩绿洲,包括敦煌境内的汉小方盘城一带的生命之源,从此断绝。
即使水库非修不可,选址建坝能不能做一些调整,把唐玉门关保留下来?
读懂玉门关所在的河谷、读懂丝路上的河流与河谷,需要特殊的学者大师——历史长河中的“水文”,不是目光如豆、浅薄如草、急功近利者所能认识的。
在河西走廊西端的荒漠地区,夏天最高气温可达46度,在烈日的暴晒下,蒸发量高达2 000毫米,而年降雨量只有五六十毫米,可以忽略不计有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而雨未落到地面就已经蒸发。双塔水库修建后下游常年断流,地下水位严重下降。故地顿失旧容颜。沿河树林灌木、芦苇冰草等原生植物枯死,绿色尽失,一片衰败。双塔水库也成了疏勒河的“终点湖”,水质开始恶化,矿化度加剧。若干年后,双塔水库会不会成为一个咸水湖?双塔水库为平原浅型水库,面积大,年蒸发和渗漏损失极大,达总蓄水量的三分之一以上。
大量损失的疏勒河水甚至形不成一缕云烟。
每年春、夏、秋,双塔水库引水灌溉后,水位降低。这时,唐玉门关城遗址就会出露,大方砖、灰陶片到处散落着。虽然经过几十年水淹,仍残存着汉唐夯土版筑的城垣,有的虽已坍塌,但仍坚固如铁。
萧萧寒风中,呆坐良久,捧一掬疏勒河水擦擦脸。极目寥廓苍茫的地平线,落日陷入了乌云,金光敛尽。在迷蒙空冥中,古老的烽燧剪影隐约可见。我想,把这座乱石山中的大坝与一首写玉门关的唐代诗人的佳作相比,谁更久远、谁流传得更广?
不能说,一座大坝不值一首诗?
【注释】
[1]资料来源:全国政协淡水资源与可持续发展气候专题组:《气候变化对我国北方地区淡水资源可持续利用影响及对策》。
[2]景爱:《中国北方沙漠化的成因和对策》,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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