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毛利元就及其智将

与美国的自由市场经济模式不同，日本选择的是强化政府干预经济的“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模式”。其基本特征是：以私人企业制度为基础；资源按市场经济原则进行配置；政府以强有力的计划和产业政策对资源配置实施引导。日本经济模式与其他主要发达国家最大的不同是，日本政府对经济干预和调节的范围、力度以及时间都明显强于其他国家。[1]

在“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模式”中，政府的干预能力原本就非常强大，如果遇到特别能折腾的领导者，这种干预作用就会得到更充分的发挥。

安倍晋三恰恰就是一个非常能折腾的人。

改变历史的往往也都是这类人。但这并不意味着能折腾就能改变历史，更多的人则是在还没有改变历史的情况下就把自己折腾得无影无踪。

安倍晋三立志做一个能够改变日本历史的人。

安倍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把日本经济从紧缩的状态下拉出来，而这首先就需要开动印钞机。竞选的时候，安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央行无限量货币宽松，上调通货膨胀率至2%。[2]

当时的日本央行行长白川方明并非像媒体报道的那样，是一个保守的人。白川方明曾经非常明确地说，为了克服通货紧缩，必须提高经济增长力和维持宽松的货币政策。日本经济若要东山再起，政府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首先要放松管制，改革税制，开放市场。[3]

但安倍晋三需要的是一个更激进地主张宽松的人。相比之下，白川方明已经显得保守了。

2012年12月23日，安倍晋三威胁说，如果日本央行不能设定2%的通胀目标，他会设法修改保证日本央行独立性的法律，以政治手段干预日本央行。此说法让经济学科班出身的白川方明难以接受。

因为，假如日本实行无限量的宽松政策，必然会推高长期债券的收益率。考虑到日本债务的规模，如果实现了2%的通胀目标，日本政府将面临更高的债务成本，违约的风险就会更高。尽管公营机构持有六成多的日本国债而起到了稳定作用，但如果市场部门大规模抛售日本债券，可能会让整个日本银行系统遭受巨大的冲击，因为日本商业银行业持有过多的债券。如果最终实施债务货币化由央行购买的话，那将彻底摧毁日本人仅剩下的最大资产：信心。那将是一场灾难。[4]

但安倍已经下定决心，豪赌这一把。

2013年2月5日，白川方明在结束与首相安倍晋三的例行会晤后，对外宣布将于3月19日提前卸任。最终，一直主张“无论是在量上还是在质上都应进一步放宽”的非常激进的黑田东彦接替了白川方明。

安倍开始顺利地发射他的“三支箭”。

为什么是“三支箭”？

有日本“战国第一智将”美誉的毛利元就，有三个难分高下的儿子，长子隆元受家臣爱戴，次子元春武勇过人，三子隆景则继承了父亲的智谋。一天，毛利元就招来三个儿子，递给每人一支箭，三个儿子均可轻松折断。但当三支箭合在一起，却无人可以折断。父亲让三个儿子明白了团结的力量。这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三矢之训”。[5]

就这样，“三支箭”的光荣历史铭记在了日本人心中。笔者查阅日本的研究资料时发现，只有特别重大的计划出台，才用“三支箭”这样的词语来表述，可见“三矢之训”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比如，1965年2月引起世界关注、闹得沸沸扬扬的“三矢计划”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该计划的内容是：假设朝鲜半岛爆发第二次战争，日本自卫队可能做出的三种选择。“赤裸裸地暴露出日本军国主义妄图依附美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称霸亚洲的野心。”[6]

也许，当安倍把他空前激进的计划与“三矢”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真心地感受到了历史的荣光在他身上的映照。

不懂经济的人往往更容易出猛招，有关这一点，从次贷危机后世界相关国家出台的激进的刺激政策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得到。

在快餐时代，最畅销的是盒饭，没有哪个政治家愿意充当陈年的老酒，安静地躺在幽暗处积聚能量，让后来的人享受更醇香的佳酿。

人们更希望今天种下的花，明天就灿烂地绽放。

那么，安倍晋三放言的“三支箭”是什么呢？

第一支箭是实施大幅度的金融宽松政策，第二支箭则是出台灵活的财政政策，第三支箭是推出经济增长战略。[7]

说简单点，安倍的“三支箭”就是发货币刺激经济（见下图）。

数据来源：日本銀行（2014年1月速報）。

可以明显看出，在安倍2012年12月就任新首相后，日本的M2在持续增长。

安倍的想法非常简单：只要货币汹涌膨胀地发，民众因为担忧储蓄缩水，就会拿出储蓄去消费、去投资。这实际上就是“恫吓式”促消费[8]，近乎经济恐怖主义的刺激策略。

从理论上来看，信贷以经济主体不能完全预期的速度进行疯狂扩张，能够推迟经济衰退。而要使信贷不断加速扩张，其增长速度就必须在每一个时间段里都超出消费品价格的涨幅。在基本生产要素的名义收入飞速增长之后，人们为了消费，就对货币产生了更大的需求。但当信贷停止时，紧缩生产结构的微观经济行为就会自动开启，从而导致危机和衰退的来临。

显然，通过疯狂的信贷扩张刺激经济的策略最终必然要走向失败，而且代价会极其惨烈：衰退一旦开始，只会更加严重、更加痛苦、更加漫长。[9]

对比之下不难看出，安倍其实是在进行完全不计后果的豪赌：既然日本经济已经衰退了20年，这样耗下去将走向死地，与其如此，倒不如赌一把。

2013年6月，媒体报道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安倍晋三可能推出其内阁上台以来最大的冒险政策，将该国的政府部门养老基金增加股市和海外资产比重。报道称，安倍欲拿该国公共养老基金旗下的2万亿美元资金冒更大的风险，该政策将直接影响到数千万的日本工人和领取养老金的群体。[10](www.xing528.com)

安倍的经济政策，如果连起来看，简直像一部充满惊悚气息的“饥饿游戏”。安倍没有丝毫退路，日本也没有丝毫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一路豪赌下去。

可惜的是，日本政客赌错方向了。日本经济萎靡不振，与消费低迷有关，消费才是推动经济扩张的基础。消费持续冷却使得日本国内市场收缩，产能过剩的情况变得加倍严重，并使得国内经济停滞的状况进一步恶化。这样一来，“经济停滞→就业收缩→消费冷却”的恶性循环就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只有通过扩大消费，才能增强国内市场的活跃程度，缓解乃至消除过剩的压力，并扩大生产规模。

但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日本政府就试图通过发行国债扩大公共事业这种传统方式来克服经济萧条，而出口部门的大企业则试图通过一边削减工资、削减成本，一边扩大出口来克服经济萧条。[11]

加之开征消费税等，几乎都在抑制消费，不仅未能解决问题，反而南辕北辙，导致日本的问题积重难返。

安倍等日本政要显然没有认识到此前我们分析的日本经济衰退的根源。如果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所采取的措施就会变得更有针对性：设法重建“海外资源——国内技术+制造——国内市场+海外市场”的良性循环体系，自然也就不会如此旗帜鲜明地与中国为敌了。

早稻田大学经济学家野口悠纪雄指出，“安倍经济学”的超宽松货币政策吸引了大量海外“投机”资金涌入，但并没有吸引到“投资”资金。日本管理学专家大前研一辛辣地指出，安倍的增长战略只是“耍嘴皮子”，真正的目的恐怕在于维持夏季参议院选举前的政权支持率和舆论对“安倍经济学”的热度。选举后，安倍政权恐怕很快会将工作重心从经济对策转向“修宪”等政治课题。[12]果真如此，那么安倍无疑在把日本引向歧路。

如果安倍拿“三支箭”射出去后的短期效果作为掩护，大搞“修宪”，那么对日本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玩火——这意味着中日关系将进一步恶化。

日本所谓的“修宪”包含着什么玄机呢？

《日本国宪法》又被称为“和平宪法”，自1947年5月3日起实施。这套宪法是在“二战”后盟军占领时期撰写的，打算以自由民主的模式取代“大日本帝国”制度。这套宪法自采用以来，没有什么大改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它的第九条。

日本宪法第九条（放弃战争、战争力量及对交战权的否认）规定：（1）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2）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13]

日本宪法第九十六条（修改宪法的程序与公布）规定：（1）本宪法的修订，必须经各议院全体议员三分之二以上的赞成，由国会提议，向国民提出，并得其承认。此种承认，必须在特别国民投票或国会规定的选举时进行投票，必须获得半数以上的赞成。（2）宪法的修订在经过前项承认后，天皇立即以国民的名义，作为本宪法的一个组成部分公布之。[14]

日本所谓的“修宪”主要就是修改第九条，以摆脱宪法的束缚，为未来的战争扫清障碍。而要修改第九条，首先就要修改第九十六条。

2013年1月30日，日本自民党提出宪法修正草案，提议将修宪条件由分别获得参众两院2/3以上议员同意降低为半数，为“修宪”做好“降低门槛”的准备。2月15日，安倍在自民党宪法修正会议上建议将自卫队更名为国防军，为松绑“集体自卫权”造势。[15]

“如果废除日本和平宪法的和平主义，对世界特别是亚洲的和平与安全来说，是非常危险的。”[16]

自日本现行宪法颁布之日起，护宪派和修宪派之间的较量和斗争就从未中断。但近年来，主张“修宪”的党派开始在日本政治生活中占据绝对优势，日趋衰落的护宪派政党已难以继续扮演制衡角色。[17]

日本“修宪”必然导致中日关系在冰冷的现状之下，进一步向低谷滑落。这也就意味着，日本未来的经济发展，将失去中国这个庞大的市场支持。这对日本经济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海外有评论指出：鉴于日本银行推行规模庞大的货币刺激政策，摆脱通货紧缩从未受到质疑。受到质疑的是增长的可持续性。日本GDP的主要影响因素对外贸易实际净下滑了0.5%。从哪里能够寻找对外销售增长点呢？最显而易见的是中国。[18]

豪赌的安倍如果继续把这一步棋也一并赌上去，押的无疑是整个日本。

日本“修宪”不仅中国警惕，亚洲其他国家警惕，甚至连美国也有人表示警惕。早在2006年，美国民主党资深参议员兰托斯就曾尖锐地指出，“否定历史的人必定会重演历史，（修宪）这种行为必须停止”。[19]

但在当下，美国会对日本的“修宪”行为表示默认。

为什么？

在2016年前后开启的这个大棋局里，日本是美国廉价收购全球资源的竞争对手。日本经济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年的低迷，但实力犹在。

有研究者指出，在“失去的10年”中，日本确实出现股市暴跌、房价暴跌，但在房价、股市损失一半的同时，日元升值了一倍多。如果用美元计算，日本的房价、股市并没跌。而且日元升值虽对日本的产业和出口带来短期不利影响，但也促进日本加速迁出那些不赚钱或者低附加值的产业，集中精力做高精尖产品。日元升值还降低了海外并购的成本，日本企业得以趁机收购大量矿山和海外资产，带来的益处超过升值造成的损失。

该研究者认为，日本制造业经济体仍很强大，并不是媒体上说的“衰败了”，它只是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扩张时遭遇美国的打击，所以开始躲起来、暗中较劲。它们这么多年来隐藏起来的经济实力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20]

如果日本由于惧怕美国因“仇富”而收拾它，故意装残，那么美国也不是傻子。这些年来，日本一直趁日元升值的机会在海外大肆收购，如果不拔掉这个竞争对手，美国所做的战略规划，无疑如同为别人做嫁衣。

美国需要日本的力量与亚洲大国互相消耗，在这种消耗中，日本和中国（美国未来廉价收购全球资源的潜在竞争对手）等国的力量都被削弱。美国更希望日本与亚洲大国之间通过战争等极端的方式来互相消耗。

而日本修宪往战争的路上迈出一大步，加大了战争爆发的概率，正是美国所希望的。

显然，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游戏中，日本所处的位置同样凶险。遗憾的是，安倍没有朝后看，或者没有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