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主义的文学研究会和浪漫主义的创造社,其社会基础既然相同,大家又生在同一时代里,而文学的表现所以不同者:一为冷静的观察,因而偏于暴露黑暗,就倾向于自然主义写实主义;一为激动的反抗,因而多热情和感伤,就形成浪漫主义的情调。然而这一时的感应的不同,终敌不过大的社会发展的力量的作用;“为艺术而艺术”和“唯美主义”终于为这力量所抛弃,使创造社不得不同时注意“人生”和“社会”,以至于渐渐的转变了方向,去提倡比笼统的“为人生”更进一步的文艺运动,即革命文学或无产阶级文学的运动。而这文艺运动的思想,是在“五卅”以前创造社诸人的文章里就萌芽了;不过“运动”起来是像茅盾上面说的在“五卅”后一年罢了。
所以我们在创造社诸人“五卅”前的文章里,不但看见“为艺术而艺术”和“唯美主义”的思想,也看见他们“为人生”和“为社会”的思想。这两种“对立”的思想,且每每即发现在一篇文章中,因而我称之为“统一”。此外,即在与文学研究会的关系上讲,有一部分思想与之“对立”,也有一部分思想与文学研究会“统一”着。——这是时代社会使然,并没有什么稀奇!我们如仅看到创造社的“为艺术”“唯美”的一面,而未看见它的另一面,就不但是不公平,即连他们以后的转变也无法解释了。那并不是突然而来的“突变”呵!(突变以前须有渐变。)
以下我们就要看看他们在“五卅”前“对立的统一”的和“革命文学”思想萌芽的文章。
如成仿吾在《新文学之使命》中,一方面主张“唯美主义”,一方面就强调新文学的“时代的使命”说:
一个文学家,爱慕之情要比人强,憎恶之心也要比人大。文学是时代的良心,文学家便应当是良心的战士,在我们这种良心病了的社会,文学家尤其是任重而道远。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弱肉强食,有强权无公理的时代,一个良心枯萎,廉耻丧尽的时代,一个竞于物利,冷酷残忍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的组织,既与这样的时代相宜,我们的教育又是虚有其表,所以文学家在这一方面的使命,不仅是重大,而且是独任的。我们要在冰冷而麻痹了的良心,吹起烘烘的炎火,招起摇摇的激震。
对于时代的虚伪与它的罪孽我们要不惜加以猛烈的炮火。我们要是真与善的勇士,犹如我们是美的传道者。
我们的时代已经被虚伪,罪孽与丑恶充斥了!生命已经在浊气之中窒息了!打破这现状是新文学家的天职!
他在《写实主义与庸俗主义》里面,除了反对“庸俗主义”即他所谓浅薄的写实主义外,并且反对浪漫主义推崇写实主义了:
从前的浪漫的(romantic)文学,在取材与表现上,都以由我们的生活与经验远离为它的妙诀,所以它的取材多是非现实的,而它的表现则极端利用我们的幻想。这种非现实的取材与幻想的表现,对于表现一种不可捕捉的东西是有特别的效力的;然而不论它们的效果如何,除了为它们的效果与技能称赏而外,它们是不能使我们兴起热烈的同情来的。而且一失正鹄,现在刀斧之痕,则弄巧反拙,卖力愈多,露丑愈甚。自入近代以来,为的反抗这种浪漫的文学,为的与人生合为一体,才有了一种脱离梦想之王宫的写实文学。这是“人的”文学:这是赤裸裸的人生。这种文学虽无浪漫主义的光彩陆离,然而它的取材是我们的生活,它所表现的是我们的经验,所以它最能唤起我们的热烈的同情。我们对于自己的事情,比对于别的一切更要关心,关于我们的文字也最能打动我们的心境。所以在文学上最有效力的内容是关于人事的,其次是关于感觉世界的,最后乃是理智的与超自然的。浪漫的文学取的多是最后的理智与超自然的内容,写实的文学才是赤裸裸的人事与感觉世界的表现。……真的写实主义我以后略称为真实主义。真实主义的文艺是以经验为基础的创造。一切的经验,不分美丑,皆可以为材料,只是由伟大的作家表现出来,便奇丑的亦每不见其丑。真实主义与庸俗主义的不同,只是一是“表现”,而一是“再现”。再现没有创造的地步,惟表现乃如海阔天空,一任天才驰骋。
这反庸俗主义,也许暗刺着文学研究会的写实主义吧?但他已在反对他们自己的浪漫主义了。
郭沫若在《文艺之社会的使命》里,一方面说“艺术的本身上无所谓目的”,但一方面说“艺术有两种伟大的使命——统一人类的情感和提高个人的精神,使生活美化”。他还主张用艺术来救中国:
我们知道艺术有统一群众的感情,使趋向于同一目标的能力,我们又知道艺术能提高我们的精神,使个人的内在的生活美化。那么我们现代这样不统一,这样丑化了的国家中,不正是应该竭力提倡的吗?我觉得要挽救我们中国,艺术的运动是决不可少的事情。我们希望于社会的,是要对于艺术精神的了解,竭力加以保护,提倡,我们应该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用具,就如一只茶杯,一张邮票,都要具有艺术的风味。至于艺术家的本身,我们也希望他要觉悟到这种艺术的伟大使命。我们并不是希望一切的艺术家都成为宣传的艺术家,我们是希望他把自己的生活扩大起来,对于社会的真实的要求,要加以充分的体验,要生一种救国救民的自觉,从这种自觉中产生出来的艺术,在它的本身不失其独立的精神,而它的效用对于中国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呢。
这那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话呢!正相反,它已过于重视艺术“为社会”的作用,要拿它来救国,有点唯心论的倾向了。但与文学研究会的精神也就相去不远。
至于成仿吾在《艺术之社会的意义》(一九二四年二月)里,虽然尚在替“为艺术的艺术”辩护,并且主张“艺术自由”说;但他结尾的一段,实在可以说是转向的宣言。而郭沫若的《我们的文学新运动》(一九二三年五月)一篇,则简直是“革命文学”的呼声了:
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社会的一个分子,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在热爱人类——绝不论他的善恶好丑。我们以前是不是把人类社会忘记了,可不必说,我们以后只当更用了十二分的意识把我们的热爱表白一番。内生活的纷争,我们即时剿平了罢!我们来大开眼帘观看观看,我们四周的血肉横飞的扰攘!我们不是怕见血的懦夫,我们不是见惯流泪的弱女,我们来,来恢复我们的社会意识!
——成仿吾作《艺术之社会的意义》
“我们以前是不是把人类社会忘记了?”“我们来,来恢复我们的社会意识!”这是忏悔已往并转变为革命文学的开始。
中国的政治生涯几乎到了破产的地位。野兽般的武人之专横,没廉耻的政客之蠢动,贪婪的外来资本家之压迫,把我们中华民族之血泪排抑成黄河扬子江一样的赤流。
我们暴露于战乱的惨祸之下,我们受着资本主义这条毒龙的巨爪的蹂弄。我们渴望着和平,我们景慕着理想,我们喘求着生活之泉。
但是,让自然做我们的先生吧!在霜雪的威严之下新的生命发酵,一切草木,一切飞潜蠕匍,不久便将齐唱凯旋之歌,欢迎阳春之归至。
更让历史做我们的先生吧!凡受着物质的苦厄之民族必见惠于精神的富裕,产生但丁的意大利,产生歌德、许雷的日耳曼,在当时是决未曾膺受物质的惠恩。
所以我们浩叹,我们懊悔,但是我们决不悲观,决不失望!我们的眼泪会成新生命之流泉,我们的痛苦会成分娩时之产痛,我们的确信是如此。
我们现在于任何方面都要激起一种新的运动,我们于文学事业中也正是不满于现状,要打破从来因袭的样式而求新的生命之新的表现。(www.xing528.com)
四五年前的白话文革命,在破了的絮袄上虽打上了几个补绽,在污了的粉壁上虽然涂上了一层白垩,但是里面的内容依然还是败絮,依然还是粪土。资产阶级的根性,在那些提倡者与附和者之中是植根太深了,我们要把恶根性和盘推翻,要把那败絮烧成灰烬,把那粪土消灭于无形。……
光明之前有浑沌,创造之前有破坏,新的酒不能盛容于旧的革囊。凤凰要再生,要先把尸骸火葬。我们的事业,在目下浑沌之中,要先从破坏做起。我们的精神为反抗的烈火燃得透明。
我们反对资本主义的毒龙。
我们反抗不以个性为根底的既成道德。
我们反抗否定人生的一切既成宗教。
我们反抗藩篱人生的一切不合理的畛域。
我们反抗由以上种种所产生出的文学上的情趣。
我们反抗盛容那种情趣的奴隶根性的文学。
我们的运动要在文学之中爆发出无产阶级的精神,精赤裸裸的人性。
我们的目的要以生命的炸弹来打破这毒龙的魔宫。
——郭沫若作《我们的文学新运动》
反对“资产阶级的根性”,“反抗资本主义的毒龙”,要“爆发出无产阶级的精神”;这些话,就是在他三年后(一九二六)发表的《革命与文学》,一般的认为是“革命文学运动”的第一篇宣言书的,其内容也不过如此。而革命文学的运动所以不开始于这一年,要到一九二六至一九二八始形成一文学主潮者,则因为“五卅”尚未发生,客观的条件尚未成熟之故。不过一九二三年五月有此种文学思想的表现,也就反映了像茅盾在上面所说的“那时的实际运动和地下工作”,“近在中国,则‘五卅’的时代已在酝酿,远在西欧,则新兴的无产文艺已经成为国际文坛注目的焦点”。而在这篇文章发表的前三个月,即一九二三年二月七日,京汉铁路工人反吴佩孚的“二七运动”,已经发生了。
也因为这客观条件尚未成熟的缘故,所以据《当代中国文艺论集》所搜集郁达夫在一九二三年五月发表过一篇《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大声疾呼的说:“凡对有权有产阶级的走狗对敌的文人,我们大家不可不团结起来。”然也未能掀起这一次的运动。如他说:
俄国的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已成了过去的现象;现在正是那些无产阶级者用了血肉的人生在实际上模仿艺术的时候了。奥勃洛莫夫的无为,萨宁的冷酷,都是对社会的有产阶级,有权阶级的最大攻击。你们看哟!庄严伟大的普罗列塔利亚(proletariat)的王国,不是为他们的子孙所创建了吗?伟大的俄国人呀!你们不要以一时的失败,摧残了你们的勇志,须知“成功可以不必,我们只要伟大好了”。
俄国现代的文学家所创造的作品,都是近代精神的结晶;我们但须把墓草方新的亚力山大勃洛克(A. Block)的:“后面是饥饿的犬,前面是血染的旗;哦哦!烈风铁弹不穿,何言乎痛!脚下的柔嫩的雪,真珠似的雪片儿,先驱者是谁呀?戴蔷薇装着的白冠的——耶稣基督。”(《十二个》里的一节)几句诗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此外南欧北欧及欧亚交界的中心的各国里的青年文士,没有一个不在对传统的思想宣战的。他们对于庇护传统思想的有产有权阶级,攻击得尤其厉害。我确信这些诚挚的青年的理想,总有一日实现的。我知道现在的我们正和革命前的俄国青年一样,是刚在受难的时候。但这时候我们非要一直的走往前去不可!我们即使失败了,死了,我们的遗志是可以永久生存下去的。所以最后我想学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态度,大声疾呼的说:
世界上受苦的无产阶级者,
在文学上社会上被压迫的同志,
凡对有权有产阶级的走狗对敌的文人,
我们大家不可不团结起来,
结成一个世界共和的阶级,百屈不挠的来实现我们的理想!
我确信“未来是我们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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