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九一四年《新青年》发刊,反对儒家的旧伦理旧思想;至一九一七年胡适陈独秀反对古文提倡白话文以来,代表封建文化势力表示反对的,最著名的是当时古文家林纾(琴南)。他先在《新申报》上作小说痛骂北京大学的人。如《妖梦》一篇,用元绪影北大校长蔡元培,陈恒影陈独秀,胡亥影胡适;内容龌龊,有失学者器度,现在可以不引。还有一篇《荆生》,写田必美(陈)金心异(钱)狄莫(胡)三人聚谈于陶然亭,田生大骂孔子,狄生主张白话;忽然隔壁一个“伟丈夫”——
趫足超过破壁,指三人曰:“汝适何言?……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骈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椎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蝟,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简。……留尔以俟鬼诛。”
这种话很可以把当时卫道先生们的心理和盘托出。这篇小说的末尾有林纾的附论,说:“如此混浊世界,亦但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
这话说的很可怜。当日古文家很盼望有人出来作荆生,但荆生究竟不可得。结果还是林琴南自己出马了。于是他先作了一篇《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重要的主张是:“即谓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实则此种教法,万无能成之理: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辩之者。”其实不必等到“百年”,林纾自己已经迫不及待的来“正其非”了。遂在一九一九年三月写信给蔡元培,这就是当时有名的《致蔡鹤卿太史书》。蔡作《复林琴南书》答他。这两书是代表当日“新旧之争”的重要文献。林书说:
大学为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近者谣诼纷集,我公必有所闻,即弟亦不无疑信。……于是更进一解,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弟年垂七十,富贵功名,前三十年视若弃灰;今笃老,尚抱守残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马班革命之说,弟闻之失笑。任公非劣,何为作此媚世之言?马班之书,读者几人?将不革而自革,何劳任公费此神力?
若云死文字有碍生学术,则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无碍科学。英之迭更累斥希腊拉丁罗马之文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虽躬负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国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
且天下唯有真学术,真道德,始足独树一帜,使人景从。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则凡京津之稗贩皆可用为教授矣。若《水浒》《红楼》皆白话之圣,并足为教科之书,不知《水浒》中辞吻多采岳珂之《金陀萃编》,《红楼》亦不止为一人手笔;作者均博览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若化古子之言为白话演说,亦未尝不是。按《说文》“演,长流也”,亦有延之广之之义,法当以短演长,不能以古子之长演为白话之短。……
今全国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为是。……此书上后,可以不必示复;唯静盼好音,为国民端其趋向。故人老悖,甚有幸焉!愚直之言,万死万死!林纾顿首。(www.xing528.com)
蔡元培复书说:“原公之可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请分别论之。”于是先辩述大学讲义并无“覆孔孟”之说,“若大学教授,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则“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悉听其自由发展”。何况“《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对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说者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也”。“次察‘铲伦常’之说”,详述无论学校教科或大学教员在校外发表的言论,均无不合情理的“铲伦常”的主张。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果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申述的结果是“大学并未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讲解古书,非用白话不可,白话当然能达古书之义”。
又次考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若内容浅薄,则学校报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之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仅引车卖浆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识丁之宗室,其能说漂亮之京话,与《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价值欤?熟读《水浒传》,《红楼梦》之小说家,能于读《水浒续传》、《红楼复梦》等书以外,为科学哲学之讲演欤?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览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明诸君;公何以证之为非博极群书,非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文藏拙者?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
蔡元培已经和胡适的偏重白话文的形式不同,他说“若内容浅薄”,即使是“漂亮之京话”,也没有什么价值了。至于“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我看倒不一定“亦并不能为白话”!现在虽然也还有不少人主张“要想白话文作好,须文言文有根底或先读一些古文”,抱着和林琴南一样的见解;然而古文的章句词汇的不足表现现代生活的一切,已是众人周知的事实,除了使白话文部分的文言化以外,我们在文言文里能学些什么呢?何况“内容决定一切”(形式也能影响内容),我们现时代的“内容”已经不是古文时代的了。
譬如鲁迅在《写在〈坟〉后面》就说过这样的话:
有些人却道白话文要作得好,仍须看古书。……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也说起要作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作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但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
不过蔡元培也极力主张白话,他在北京高等师范国文部演说:“我们中国文言同拉丁文一样,所以我们不能不改为白话。……虽然现在白话的组织不完全,可是我们决不可错了这个趋势。”又在女子高等师范讲演《国文之将来》说:“我想将来白话派一定占优胜的。白话是用今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直接的;文言是用古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间接的。间接的传达,写的人与读的人,都要费一番翻译的工夫,这是何苦来……有人说:文言比白话有一种长处,就是简短,所以省写读的时间;但是脑子里翻译的时间,可以不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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