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相思病的跨文体传播

相思病这个俗间司空见惯的现象，说起来竟较早地出现在汉译佛经故事中。似乎，中原之外的南亚西域之对于男女两性的较为轻松自由的态度，对于讲求温柔敦厚的中土文学产生了巨大的触媒作用。失译人名今附秦录的《净业障经》，称有一比丘名叫勇施，乐于学业且善于修戒，聪明又颜貌端正，乞食时他被一个未出嫁的长者女垂青，这位容貌端正的女子心下暗想：。我若不得勇施比丘以为夫者，当自殒命。”她起初不向人透露，欲心内结，以致成病。后来此女才通过别人转达母亲，说从我意才能病愈，否则即死。一次勇施又来乞食，问起女何故消瘦患病，于是母就回答说是好听经法，因解答不出经义而病，请勇施来家讲说经法，这样一来二去，加上此女以香料涂身，两人就真的好上了。此时这女子已结婚，为了长期占有，勇施比丘还送给此女毒药，使其毒死了丈夫。

宋人洪迈《夷坚志》丁志卷十四载，孙愈偶到外家，凭栏相视，酷恋表妹真真。得悉表妹因自己屡试不利，被许嫁别人后，他肠痛如寸截，夜半之际既幻视又幻昕，仿佛真真来找自己；真真与人成婚时，也恍然见表哥出现在旁。后孙愈吐血而死。故事对主题的创新意义在于，相思主体竟然真的在相思对象别嫁后伤情断肠，幻视幻昕，一缕相思之魂去寻心上人，终又呕血死，打破了此前志怪传奇多写离魂之倩女的窠臼。

《夷坚志》丁志卷十四还载有因相思病而致狂的：“政和末，陕西提刑郭允迪招提举木筏叶大夫饮酒，出家伎侑席。一姬失宠于主人，解逢迎客意。叶乘醉谑之日：‘吾从主公求汝，必可得。当卜日遣车相迎。’姬大喜满望，信为诚说，穷日夜望之，眠食尽废，遂绵绵得疾不能兴。傍人往视病，辄日叶提举车马来未？，明年元夕，忽自力新妆易衣，告人日：“向正约今日，而肩舆果来，我即去。才举步，奄然而陨。”这是一个典型的单相思型的悲剧故事。

清人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卷一，也写了一个少女单相思导致的人生悲剧，说明相思病不仅只于当事人两情愉悦时发生，也可能于某人一厢情愿时突然染上：吴江叶元礼，美丰姿，少时过平望酒家，一女子见而悦之，私问其母日：“顷来者为谁？”母日：“吴江叶四郎也。”女自此遂成病，且死，告父母日：“儿思叶郎而成病，今死矣。叶如再经此，须一告之。”父母如其言，元礼入哭之。事如唐崔护桃花人面，情不回生耳！

自汉代后因内在地慑于礼教之大防，外在地受制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俗程序，一般有教养的青年男女，总是很难与异性自由交往。清人冯起风《昔柳摭谈》即写两个痴情男女，相思得病，明明心里都挚爱对方，就是无法沟通，而又无力冲破束缚，只因总是摸不定对方的决心，终至于空怀怅恨地劳燕分飞。由于缺少两性接触的条件，更限制了两性接触时个体正常心理承受能力的形成。因而一当双方或一方陷入情网，又不幸无法遂愿，其原本较差的承受力就再也无法支持这巨大的精神打击，为此伤神、伤身甚或丧生。显出年少情种们之血气未定的脆弱易凋。这一现实与文化上的悲剧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带有普遍性的渲染，以至于就连小说名著《水浒传》这一较少涉及英雄们男史情爱的侠义作品，在第九十八回中也描写没羽箭张清这样的堂堂硬汉，因梦中为一个秀士所请，教为父报仇的孝女琼英飞石术，被告知两人有宿世姻缘，竟然为此抑制不住，“痴想成疾”。清代人还敷衍此故事，作《双飞石》一剧，说是张清梦中教琼英小姐飞石技艺，并盟约为夫妇，特意赠与琼英石子二枚，琼英回赠张风钗一支，张清一觉醒后，发现钗在手中，禁不住思念不已+遂至相思成病。情物，增加了其相思成病的可信度。(www.xing528.com)

明人凌漾初《拍案惊奇》卷二十五《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则写了一个妓女相思，与所爱的人双双患相思病而死的故事。小说中的钱塘名妓苏盼奴与太学生赵不敏相好，助其攻读，一心想着赵成名后为自己脱籍，不想赵不敏得第后授职襄阳，无法为盼奴脱籍，三年后竟在任上得了相思病，他“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得见效？看看不起”，弥留时嘱托弟弟赵不器（赵院判）人京访求，并说其妹苏小娟是弟之佳配。而盼奴也在相思病的恍恍惚惚中连呼“赵郎，赵郎”而死。其妹苏小娟经一番周折，终于和赵院判结为连理。

两人将不敏和盼奴合葬，使他们在阴间免受相思之苦。一对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就仿佛是分隔两地患相思病而死的两个不幸者的化身，映衬得不幸者更加不章，同时也仿佛因有了这不幸相思病作为幸福的参照系，从而更加珍惜人世间双双对对的“花朝月夕”。

相思病与相思梦幻，往往密切关联，幻梦多为病态的一个集中表现或某种征兆。《红楼梦》第六十六回写尤三姐殉情后，柳湘莲悔憾大哭，昏昏默默地出门，“正走之间，只听得隐隐一阵环佩之声，三姐从那边来了，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湘莲哭道：……”如果这种相思生幻心理状态在程度上极端化推展，便与有名的“离魂母题”接轨了。清人菊畦子辑《醒梦骈言》（《醒世奇言》）第一回“呆秀才志诚求偶，俏佳人感激许身”，写秀才孙志唐见了美貌的珠姐后思念不已，为其一句玩笑话就砍下自己一根手指。相思病的病势渐渐沉重，他一魂出窍，竟自附在鹦哥之体，飞到了心上人身旁，私下里与珠姐对话。

而一俟珠姐允诺，又即刻返回原身，临走还忘不了衔走小姐的一只绣鞋。经一番周折，终于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