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期约“昏以为期”,早就出现在《诗经·陈风·东f]之杨》咏叹里:“东门之杨,其叶群群。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朱熹《诗集传》卷七已注意到:“东门,相约之地也。……
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也。”《楚辞·九歌》写湘夫人“与佳期兮夕张”,也是黄昏幽会。郭沫若、金开诚、董楚平等先生注释《楚辞》纷纷指出,这是“等人人不至,日已黄昏”;“为了黄昏时的会面尽力张罗,作好准备”;“为约会忙到月昏黄”。
总之,黄昏似乎最为适合男女美妙朦胧的欢晤氛围。南朝乐府《子夜歌》还热情地吟唱:“虽能思不歌?虽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应当说,婚俗与男女交往的风习,愈益建构并且固化了日暮相思模式。这一模式的文本系列,在文学史上留下的轨迹似乎微弱,却是相当连贯的:司马相如《长门赋》:“日黄昏而望绝兮,一长独托于空房。”班彪《北征赋》:“日崦暗其将暮兮,睹牛羊其下来。寐旷怨之伤春兮,哀诗人之叹时。”繁钦《定情诗》:“日西兮不来,踯躅长叹息。……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阮籍《咏怀》三十七:“临路望所恩,日西复不来。”潘岳《寡妇赋》:“时暧暧其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稠以叹息。”杨方《合欢诗五首》之三:“彷徨四顾望,白日入西山。不睹佳人来,但见飞鸟还。飞鸟亦何乐,昔宿自作群。”颜延之《秋胡行》之八:“闰中起长叹。……惨凄岁方晏,日落游子颜。”刘孝绰《古意送沈宏诗》:“相思昏望绝,宿昔梦容光。魂交忽在御,转侧定他乡。”吴均《有所思》:“薄暮有所思,终持泪煎骨。”萧纲《荡妇秋恩赋》:“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沈约《古意》:“抉瑟丛台下,徒倚爱容光。伫立日己暮,威戚苦人肠。”王僧孺《湘夫人》:“日暮思公子,衔意嘿无辞。”
何思澄《奉和湘东王教班婕好诗》:“悠悠视日暮,还复拂空床。”由互文性极为明显的上述作品链可以看出,相近意境不仅仅是套语的重复,更是特定时刻中定形化了的心理体验的回味重温。人们是多么期盼着在黄昏时分回归温馨呵!王融《古意二首》咏“游禽暮知反,行人独不归”;沈约《岁暮愍衰草》咏“愿逐晨征鸟,薄暮共西归”;萧绎《咏晚栖乌》也有此令人不堪的比照:“日暮连翩翼,俱向上林栖。……借问倡楼妾,何如荡子妻?”黄昏时分进入人们眼帘的那些景物,似乎都带有亲和的意趣,最易于引发主体一种带既定内容、趋向的联想。
尤其是在特定情境中的相思主体,他们在特定情境下更会对于日暮黄昏敏感,而日暮黄昏又使他们加剧人生悲剧感的体验。鲍照从较广泛的意义上注意到:“旅人乏娱乐,薄暮增思深。”孤寂感会充分地浓化情爱相思的意趣,加大其价值。他的这首《秋日示休上人诗》还体察到日暮黄昏氛围下的景物,可以连带着主体的情怀:“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易惊。……
物色延暮思,霜露逼朝荣。”而在特定的相思取向上,徐悱妻刘令娴的《答外诗》,也咏出了思妇日暮时的愁眼所见,愁耳所听:“花亭丽景斜,兰牖轻风度。落日更新妆,开帘对春树。
鸣鹂叶中舞,戏蝶花间舞。调瑟本要欢,心愁不成趣。良会诚非远,佳期今不遇。欲知怨多幽,春闺深且暮。”“调瑟”,是夫妻恩爱的一个重要隐语。惟要在将临日暮时习惯性地“更新妆”远眺,看到虫鸟尚且欢快地领略春光,不禁令人备思夫妇调瑟之时。卓文君“琴挑”以来,琴意象,在男女邂逅相逢的交往欢晤中,所起到的中介作用就是相当恒定的。而黄昏,或稍晚的“月上柳梢头”的初夜时分,恰恰就足琴挑情爱的最佳时刻。
“日暮相思”模式所浓缩的思妇心理,简直成为男性文人模拟女性心理的一个常见的表现手段。姚翻《有期不至》写黄昏期约不至的情态:“黄昏信使断,衔怨心凄凄。,回灯向下榻,转面暗中啼。”萧纪《同萧长史看妓》虽说是咏艳情,也透露出些微代言之义:“想君愁日暮,应羡鲁阳戈。”而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休上人怨别》则可算是抓住了汤惠休作品的一个精华实质:“西北秋风至,楚客心悠哉!口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评日:“江淹拟汤惠休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适’,谢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初未尝有新语,直是规模屈宋,但换字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辞,其弊亦然。
若是,虽工亦何足道!盖当时祖习,共以为然,故未有讥之者耳。”可见“日暮相思”,在唐前抒情文学中,俨然已成为一个恒久的惯常思路,咏叹者甚至很难摆脱这一抒情模式。唐代以后,日暮相思的歌咏、描绘更是举目可见。王维《临高台诗》将登高生愁复加以黄昏的凄暗背景:“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崔涂《七夕》则以黄昏点染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年年七夕庋瑶轩,谁道秋期有泪痕。自是人间一周岁,何妨天上只黄昏。”韩僵《春归二首》之一则是以日暮背景暗示相思情苦:“愿结交加梦,因倾潋滟樽。醒来情绪恶,帘外正黄昏。”(www.xing528.com)
秦观《满庭芳》词则有“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明人高启《游钟山》还吟诵:
“莫言痴客暮未返,日堕江水鸦飞还。”就连神话中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天上欢会,竞也将良辰选定在此际。刘孝仪《咏织女》写道:“金钿已照耀,白日未蹉跎。欲待黄昏至,含娇渡浅河。”
钱钟书先生指出:“李白《菩萨蛮》‘冥色人高楼,有人楼上愁’;柳永《凤凰阁》‘这滋味,黄昏又恶’;晏几道《两同心》‘恶滋味,最是黄昏’。此类词句皆言‘冥色春愁’耳。”
不过,最酣畅淋漓地发出黄昏相思怅叹的,恐怕还要首推元人散曲了:张可久[中吕]《粉蝶儿·春思》:“暮云烟树凄迷。把春心几度凭归雁,劳望眼,终朝怨落晖。”丘士元[中吕]《满庭芳·相思》:“瘦损形骸,愁怕到黄昏在侧。”汤式[双调]《对玉环带清江引》:“去了青春,青春不再来;已到黄昏,黄昏怎地捱。”相思情种的情绪潮动就是这样矛盾交织,她(他)们对黄昏常常要表现出“怕”。像钟嗣成[南吕]《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四别》“怨青春,捱白昼,怕黄昏”;赵君祥[双调]《新水令’闺情》“醒也销魂,醉也销魂。怯残春又是残春,怕黄昏又是黄昏”;王实甫[中吕]《十二月过尧民歌》也咏:“。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那是一个怎样的时刻与动人景象呵!诚如白朴[仙吕]《点绛唇》的凄苦吟唱:“断人肠处,天边残照水边霞。……黄昏近,愁生砧杵,怨琵琶。”
“怕”,当起于相思主体对于孤独寂寞的深在的恐惧感。其体现了一种心理重负,这重负不仅仅是特定情境中人一时性的现实感受,更是一种文化传统与文学主题扩散的结果。
思而吐怨,怨又生思,从而一到、或一将临这缠人而又难捱的黄昏,便“条件反射”一般地生出一种抗拒不安的意念,这是何等的真切而又自然!
在相当多的戏曲小说文本中,“黄昏相思”还每每作为刻画男女主人公,尤其是女性人物情绪心理的惯常母题套路。话本中描写有关女性人物赋歌,黄昏相思就是一个百提不厌的话题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二《风月相思》中云琼“黄昏渐近兮,白日颓西。对景思人兮,我心空悲。”书中另一个人物蒋淑珍表达情爱心理时,也有此歌诗:“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儿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而明人张凤翼《红拂屺》第二十六出《奇逢日侣》中也有此唱段:
去年绣户朱门,今宵雨魄云魂。追忆相思况味,不知几个黄昏。即便是人与鬼怪妖异之恋,其相会也往往选择在黄昏日暮之际,《聊斋志异·晚霞》写男主角与异类少女晚霞欢晤就在薄暮时分,他“与之狎寝。既定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借助有意味的神思幻想,作品就这样将相思痴情变为活生生的艺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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