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化为相思鸟、连理树模式,能使得男女二人生前在阳世不能实现、或不能持续相聚的痴愿,在死后世界里变形实现。古代典籍中这类故事很多。像《孔雀东南飞》写焦刘二人双双殉情后被合葬,“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玉台新咏》卷十《古绝句四首》的“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同卷还载有《近代杂歌》三首之一:“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同心莲。”
任时《述异记》还称“昔战国时,魏国苦秦之难,尝有民从征,戍秦久不返,妻思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叶皆向夫所在而倾,因谓之相思木。今秦赵间有相思草,状如石竹,而节节相续。一名断肠革,又名愁妇草,亦名霜草,人呼为寡妇莎,盖相思之流也。”
祖冲之《述异记》中的一对恩爱夫妻合葬后,“未一岁,冢上生梓树,同根二身,相抱而合成一树。每有双鸿,常宿于上”。仿佛阳世间的痴情良愿,就是可以在冥间绵延,这另一个世界中的幸福伴侣,也还偏偏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顽强地在先前存在过的尘俗世界里表现,向仍旧活在世上的人们炫耀。晋人干宝《搜神记》卷十一写道: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日:“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
臣苏贺对日:“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表。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日:“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带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日:“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呜,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日“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淮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这里的梓树、鸳鸯,分明是韩凭夫妇精灵的化身,他们虽已不复为人类,但却朝夕相伴相依,有什么比这更加值得钦羡的呢?《述异记》则说:“吴黄龙年中,吴都海盐有陆东美,妻朱氏,亦有容止。夫妻相重,寸步不相离,时人号为‘比肩人’。夫妇云:‘皆比翼,恐不能佳也。’后妻卒,东美不食求死,家人哀之,乃合葬。未一岁,冢上生梓树,同树二身,相抱而合成一树。每有双鸿,尝宿于上。孙权闻之嗟叹,封其里日:‘比肩’,墓又日:‘双梓’。后子弘与妻张氏,亦相爱慕,吴人又呼为‘小比肩’。”阳世的“比肩”,实际上与阳世不能比肩而死后化为连理的,其实都是一种精神意念,只是两种表现形式罢了。
可见,相思鸟与连理树意象,其在文学史上一发生就彼此两相呼应,相伴而日渐丰满。
那么,何以在这些故事传说中,总是每每将相思鸟、连理树并举?
其一,动植物都是人精灵的化身,两者并举,带有互相印证互相补充的效应。其二,相思鸟,往往是连理树的进一步发展,鸟可以更直接地理解为灵魂的寄寓体,前举干宝《搜神记》所谓鸳鸯“即韩凭夫妇之精魂”就说明了这一点。其三,也不排除这类故事的同源性,在流传的过程中,才逐渐孳乳派生和变异,但其以变形了的树、鸟为核心的内在结构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就抒情文学来说,其总是将故事传说中的母题,加以有效的延伸和扩展。情诗,在其漫长的发展历程中,自然不会放过相思鸟、连理树意象这样缠绵缭绕的绝妙思路。在南朝乐府清商曲中,就有以草木缠绕,谐男女情爱之缠绕的,如《襄阳乐》的“女萝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杨叛儿》的“落秦中庭生,诚知非好草。龙头相钩连,见枝如欲绕”,在现实中紧密相连的植物上,人们看出了与柏思阻隔大相悖左的诸多自然现象,也不可避免地从相思情爱的角度产生对象化的联想,可以说,那些死后化作连理树之类的想象,当由此孳乳生发而出。(www.xing528.com)
在意象和母题演进的过程中,各文体之间往往起着互为补充生发的功能,所谓“互文性”在这里是跨越诗歌、小说,超文体、乃至超文学的。矧E史》卷二十六《杜铨传》附《杜正藏传》:“开皇十六年,举秀才。时苏威监选,试拟贾谊《过秦论》及《尚书。汤誓》、《匠人箴》、《连理树赋》、《几赋》、《弓铭》,应时并就,又无点窜。”(《隋书》卷七十六《文学·杜正藏传》稍异)而为《全隋文》漏收。这说明,关于连理树的文化积累,当时已是相当丰厚。
于是,赋,对于诗歌惯常思路的艺术建构作用,也未可低估。
在相关传说典故的应用过程中,诗歌又形成了其自身的一套话语模武。王建《春词》:
“庭中并种相思树,夜夜还栖双凤凰。”张籍《忆远》:“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相离。”
白居易《长相思》:“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李商隐《无题》:
“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西方,也有以棕榈为相思树或合欢树的说法:而传奇中也每每称道两个有情人死后,似乎相爱之情不泯,催发冢上生树,枝叶并连。无疑这是一种类似的思维之间互渗现象。诗歌情感积淀,借助于文本中最小元件——意象母题的流传,持久地在人们。晴爱心态上产生着影响,对于小说传闻中此类话题花样翻新地呈现,具有不可低估的历史功绩。
本来,在人类各民族民间传说里,就有关于树木隆盛与人命运联系征兆的信奉。现实生活中树木生长为连理形状,的确较为多发。笔者统计,《宋书·符瑞志》便记录了各地“木连理”消息达一百零九起之多,均被认为是国家统一昌盛的征兆。也有例外,唐人撰修《晋书》卷二十八《五行中》,却将木连理当作妖异:“孝怀帝永嘉……六年五月,无锡县有四株茱萸树,相樱而生,状若连理。先是,郭景纯筮延陵堰鼠,遇《临》之《益》,日:后当复有妖树生,若瑞而非,辛螫之木也。倘有此,东西数百里必有作逆者。及此木生,其后徐复果作乱,亦草妖也。”将连理木看做叛逆作乱的先兆。但所谓木生连理,即连理树,其总体趋向是正面的良性的,特别是随着相思鸟连理树的故事母题不断传播,逐渐整合了其他相关传闻,使之愈来愈向美妙的爱情理想化实现的趋向发展,终于固化为有关爱情必然成功——不在钟情男女生前,必在其死后的文学母题。
比起相思情爱传闻中的较为稳定性的连理树意蕴,上面的有关连理树妖异的传闻,却远远没有扩散开来。可以认为,在这之中,对美好爱情的瞩盼同情及其情爱民俗心理的价值取向,为相关传说的选择、传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对于说明民俗心理取向与情感思维同文学母题形成固化的关系,是较有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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