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引起客观时空在主体内心相对变化的因素很多,它甚至可以不是客观实体。请看下例:
《诗经·郑风·于衿》:“挑兮迭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司马相如《长门赋》:“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傅玄《杂诗三首》之一:“志士惜夜短,愁人知夜长。”
张华《情诗》:“居欢惜夜短,在戚怨宵长。”元稹《决绝词三首》:“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关一人,于焉旷绝。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无名氏[双调]《新水令》:“您那里欢娱嫌夜短,俺寂寞恨长更。……捱一宵胜似三春。”
冯梦龙《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寻夫》引诗:“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可见,特定心境中的人,即使没有受任何媒介触发,也会对同一长短的时间感受迥异。
又例如宋人陈师道《绝句》诗咏:“书逢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书的内容引起了人的强烈的愉悦感.使之沉浸在美的境界之中却浑然不觉,以至于时间似乎变短了;主人等候一个极可人意的客人,由于期待的热切,竞感到时间无意之中拉长了。在主体的内心愿望里,书的快意处巴不得其篇幅长些,受欢迎的客人也是越早来越好。也正由于主体情感所产生的内在作用力,对客观外界的信息不自觉地进行了适合自己赏美要求的加工改造,于是乎时间在主体这里就发生了相对性的变化。古代诗话于此已早有所留心,如宋人何汶《竹庄诗话》卷十八引述《漫斋语录》,称道许表民的诗设语精警:
南邻灯火冷,三起愁夜永。
北邻歌未终,已惊初日红。
不知昼夜谁主管,一种春宵有长短。所谓精警,正在于其体悟出孤寂之中与欢娱之时,不同心境下的时间感的不同。而早在南朝徐陵《乌栖曲》二首其二即有:“绣帐罗帏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
人的听觉感受也会出现相对性差异。其实,前人每每标举的“以动衬静”,就分明已觉察到了这一点。例如苏轼《书司空图诗》引司空图句:“棋声花院静。”柳宗元《与崔策登西山》:“鹤鸣楚山静。”花院与楚山的寂静,原本并未引起主体的听觉感受,而一声棋响,几声鹤鸣,作用于人的听觉分析器,便当即拉大了主体对“静”感受的相对程度;如此机杼,达到了“蝉噪林愈静,鸟呜山更幽”的特殊艺术美感效应,远较单纯描写、强调客观外界——花院和楚山实际上“静”的程度来得别致精巧。这是以音波做媒介,引发主体感受相对性跌宕起落变化。
声音的错听,也会显现出主体心理感受上的主观取向:如傅玄《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三十三:“雷隐隐,感妾心,倾耳细听非车音。”此本于《全汉文》卷二十二司马相如《长门赋》的艺术原创。该赋叙说汉武帝的陈皇后独居相思之苦,不禁:“登兰台而遥望兮,神倪悦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杳杳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声音本身并未发生变化,初听是车声辘辘,不禁心旌摇荡:莫非久盼成真?既而细辨,才觉察出原来是阵阵雷声。错听,缘其切盼的焦虑,这是情感的作用;理智参与后才否定了先前的错觉。
因而,在听觉上产生的“幻听”现象就当视为心理作用的必然了。梁代王僧孺《春思诗》咏:“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全作相思曲。”简直可与南朝吴声《子夜歌》相映成趣:“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须应空中‘诺’。”(www.xing528.com)
由于参照物所引起的“心理期待”,不单会产生错听,有时还会引起视觉认知的“错视”现象。徐陵《玉台新咏》卷九载,相传晋人苏伯玉妻作《盘中诗》:
吏人扫,会夫希。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
还入门,中心悲。惟因相思太烈,错视白衣者为心上之人。而自以为得,复得而又失,方显相思更切。何逊《同卢记室登楼望远归诗》也承此路径:“登楼欲望远,遥遥见白衣。
白衣犹望远,言是稍知非。对窗看宝瑟,人户弄鸣机。无令口光晚,门阁掩重扉。”又如唐代刘采春的《罗喷曲》(一名《望夫歌》):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借问东园柳,枯来得几年?
自无枝叶分,莫怨太阳偏。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回船。
“错认”是因为心中实在太想见到夫婿所乘坐的归船了,于是乎错视之中见真情。至若卢仝《有所思》,则在往事追忆中生发慨叹:“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娟娟恒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则是嗅觉的错位。
结体于相思情爱之作中的感知失真,有时还具有更为深刻的心理与生理的原因。同一种颜色因受“情绪惯性”影响.有时也会造成视觉感知的变化:
郭遐叔《赠嵇康=首》其一:“思言君子,温其如玉。心之忧矣,视丹如绿。”
王僧孺《夜愁》:“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戚碧。”
李白《前有樽酒行》:“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
乍一看来,自然会认为这种错觉(illusion)是主体特定情绪所直接作用而成,其实,还存在者心理原因之外的生理性原因。试问,为什么不是“视丹如白”、“视朱如黑”,而偏偏是朱——碧、丹——绿之间的转换?上述诗句有某种必然内在共因。这就是人的一种生理机制,心理学称“视觉后象”(Visualafterimage)中的“负后象”,即“移去外部光刺激后产生的感觉”,“和原来知觉到的颜色正相反的颜色”。如:“一张一美元的钞票,随着一个短暂的闪光呈现在你面前,时间是这样短,以至你根本没有看见钞票,但是,当你马上注视不太亮的布幕时,一个粉红色的‘钞票,——它的负后象——可以清楚地在布幕上感知到。”可见,发生这种视觉感知失真,以相思情感为代表的情感、心境作用当是诱因,而视觉感知器官的“负后象”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那么,何以偏偏女主人公的眼中、耳中总是会发生感知上的错误?因为女性——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女性,对于男女方面的情感要相对专注,而这一点已被众多男性文人所领悟,以是每每有田同之《西圃词说》所概括的“男子作闺音”现象。又恰如美学家所说:“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相思情爱情感,实际上成为古代文人表现主客遇合、感知异样的一个易为人认同的中介。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一最为普遍、最深刻地展现人性的文学主题,相思错觉才会较为真切而普遍地为不同时代的抒情艺术创作主体所采用,从而使这一母题在文学史上泛化开来,既为果又为因,为后来的相思情爱真挚表达提供更多的土壤和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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