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物候特殊的规定性决定了春恨悲秋的大致指向性。《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六回引诗:“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其实,这并非仅仅小说中语,而是古人将春的物质与自身本质联系后形成的普遍性概念。春,这一自然物候最美好、景最宜人、最有价值的季节,也最应珍重,它是生命力的象征;而虚度春光,便是虚度大好青春年华的同义语。
《管子·形势解》言“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秋者,阴气始下,故万物收”。
春与秋,向来就是阴阳对举的。对这两个季节的直观体验,《毛诗正义》中的《七月》传,曾视主体的性别而划分:“春则女悲,秋则士悲,感其万物之化,故所以悲也。……言男女之志同而伤悲之节异也。”此说,本≮淮南子·谬称训》:“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这就是说,春,女子较为敏感,缘其春季自然物候温润、明丽,是万物萌生的吉日良辰,是“杏花春雨江南”,如同女子的美貌年华。无怪乎早自《诗经》就用春的突出标记——桃花的意象比喻女子及其出嫁场景,以盛景烘衬盛年。这符合心理学规律:“彼此相似的刺激物比不相似的刺激物有较大的组合倾向,相似意味着强度、颜色、大小、形状等等这样一些物理性上的类似。”物理作用于心理,景物感发着情绪,冯梦龙《情史·情芽类·孙氏》体会贴切:“草木之生意,动而为芽。情亦人之生意也,谁能不芽者?”物之兴衰可周而复始,个体生命却盛年不再,于是林黛玉的《葬花吟》吟出:“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一怀愁绪难于排遣,因而悲与愁就常常转化为怨与恨。愁极难免视物移情,甚至产生错觉:“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刘希夷《公子行》中的这一诗句,见出两种春恨感受的融合,美景春宵在伤心人的泪眼中也不美了。进而《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不觉念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有时是更为深刻的自我反省,以至于《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一回中有女主人公的抒情:“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而马致远散曲[南吕]《一枝花·惜春》刻画春恨:
夺残造化功,占断繁花富。芳名喧上苑,和气满皇都。论眷秀谁如?一任教浪蕊闲花坞。正是断人肠三月初,本待学煮海张生,生扭作游春杜甫。
[梁州]齐臻臻珠围翠绕,冷清清绿暗红疏。但合眼梦里寻春去。春光堪画,春景堪图,春心狂荡,春梦何如!消春愁不曾两叶眉舒,碲(滞留)春娇一点心酥。感春情来来往往蜂媒,动春意哀哀怨怨杜宇,乱春心乔乔怯怯莺雏。春光,怎如?绿窗犹唱留春住,怎肯把春负!长要春风醉后扶,春梦似华胥。
[隔尾]休耽阁一天柳絮如绵舞,满地残花似锦铺,九十日春光等闲负。素窗月户,狂风骤雨。休没乱杀东君做不得主。甚或像辛弃疾《摸鱼儿》的“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那样,有意识地以美人春恨寄怀:如此图式化的联想比附真是屡见不鲜。淮南小山《招隐士》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李煜《清平乐》则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到秦观《八六子》的“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由春恨文学主题亦见出封建时代女子“红颜薄命”,尤其是在爱情婚姻上的可悲命运。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引申化比喻和象征,借喻创作主体自身理想情操人格之美不被珍重,自我价值得不到应有肯定。(www.xing528.com)
春恨意绪的情感基础是怀春、觅偶,透露着主体要在爱情生活中对象性实现的急迫。
秦观《首夏》虽也曾咏过:“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芳菲过尽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但这正说明芳春迁逝对人深感青春流逝所产生的心理压力。
传统社会女子以美貌妙龄为生命,韶华逝去即失却了生命价值;而男子不自立于世,庸碌无为则枉为须眉。因此悲秋深层动因是建功立业,散发着人生整体价值在社会结构中实现的殷切情怀。在礼教弥漫、儒家思想笼罩着的中国封建社会里,悲秋之慨因符合群体需要而较为合理化;怀春之恨则因倡导个体需要,不符合节欲芙德而常受贬抑。如元初仇远《寒食雨二首》言,伤春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岂有伤春事,酒后情怀似感秋”。似乎悲秋无可厚非,而伤春则不够持重了。这不单与男尊女卑民俗心理有关,更是个体人性究竟在何种程度上为儒家礼教所容忍的复杂文化现象。钱钟书小说《围城》,也风趣地讽刺世俗对春秋的不同态度。男主角方鸿渐称“神寒形削”,请求父母解除婚约:“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怀抱别有秋气”;其父回信申斥:“汝托词悲秋,吾知汝实为伤春,难逃老夫洞鉴也。”寥寥数语却意味深长,点出了春恨悲秋各自丰富的文化内涵与不同价值取向,非深通中国文化底蕴而不能为此。会心的读者若察其壶奥,当更觉意趣无穷。可见,细观春恨悲秋之作,也就是从一个特殊角度上考察中国封建社会的风俗史。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鸟鸣而知天下春”。春恨悲秋作为悲叹人生的信号,各自有着合规律性的拨动人感应信息神经的方式。“逢春触处须萦恨,对景无时不断肠”。《断肠词》中朱淑贞的《伤别》词,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春恨主体在春光美景中感受的是自身没有、缺少或即将失去赏美条件及内在价值的一种缺憾怨愤之情。春恨是一种较为痛楚的悲,外界美的特征越突出,主体内心感受便越强烈;主客体之间质的距离越大,理性的因素亦随之增强。
而悲秋则是萧瑟凄凉的节令带给主体的一种顺接联想。悲秋侧重直觉而春恨侧重内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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