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观画
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样,每一个城市都在散发着各自不同的“体味”。
每个城市也就像每幢屋子或每个人一样,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特有的气息。而气息是无所不在的,即使你闭上眼睛或景物改观,气味还是会包围着你,让你熟识、让你联想、让你记得、让你追忆。
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城市,往往在熟悉她的景观之前,就先已熟识了她的气味,或者先由气味来逐渐适应探索这个陌生的地方。可是,对于太熟悉的地方,比如居住了十四五年的圣地亚哥,对她独特的滨海沙漠的干燥清新气息,我就像在芝兰之室住久了,不闻其香,得要远离一段时间,才又感觉得到。
少年时住高雄,“港都”特有的气息交织着海水、盐分、鱼、船、车……如果气味有颜色的话,该是鲜艳的天蓝和墨绿。那是我记忆中最亲切的气味,多年后竟在墨西哥一个滨海的渔港城市安辛那达闻到,那分惊喜有如在灯火阑珊处,蓦然见到一张酷似昔日情人的面孔。
相似的气味会把截然不同的时空在心中连接起来。在埃及的开罗,我闻到的是寺庙、香料、骆驼马匹、烧烤牛羊肉、穆斯林的布袍发出的属于大漠的沙土的气息,浓郁而古老,让我立时想到新疆的乌鲁木齐。不过,这也许主要是由于相似的穆斯林世界的景观吧?我自问。也许是的,但两个城市绝对有让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的相同气味,错不了的。然后,下一个联想到的城市是西安。也是悠远、古老、燥热的风沙卷着辛辣的烧烤香……魅惑的沙漠的气息。
中国内地的大城市,像北京和上海,就有彼此相似的一种类似古董的气味,像年代久远的深宅大院和贵重木器;只是北京的干燥些,上海的湿润些,而上海的湿润有时是到了霉湿,令人难受。这种气味在旅馆饭店中达到极致。有一回,我住上海一家饭店,那间房大概久未通风打理,整夜我都做着奇怪的梦,梦着自己全身被一种霉斑腐蚀的木料气息渗透了。那真是可怕的一夜。
这种古旧的气息,我竟在万里外重逢。去瑞典斯德哥尔摩,我住进火车站附近一家古老的旅馆,竟然闻到极为相近的气味,这时我倒并不厌恶了,只感到亲切。然而,一出旅馆,这股气味就完全不存在了。斯德哥尔摩虽然也颇具历史,但到底是个北欧的城市,有着北欧到处都有的最好闻的寒带珍贵木料的香气。(www.xing528.com)
在遍地古迹的罗马,偏僻幽暗的角落常有人效法“孙悟空到此一游”的行为,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令我印象深刻,且立即联想到中国大陆一些比较落后的城镇;可是,同时也联想到纽约。这对纽约似乎不大公平,可是没办法,气味是无法化妆的。尤其古老的大城,翻新面貌恐怕比改变气味容易得多。
对有些城市气味的先入为主,有时不一定是正确的。我去巴黎的那几天,正逢四月“黄梅雨”天气,空气潮湿清冷,春天被雨淋得不敢露脸,而残冬还令人厌烦地拖泥带水不肯去,这一切组成一种并不很洁净愉快的气味,与我想象中“花都”的气息不太一样。我带着这个印象离开巴黎,心里知道这对花都是极不公平的,她平素该不会是这个气味。
最难得清新的是一些西欧的城市。像阿姆斯特丹,与海“和平共存”,可是,一丝海腥味也没有。城里全是运河,可是好像也没有运河常会有的腐水味。不过,我在苏州时,也并未闻到城内蛛网交织的运河有死水味,这在中国真有点不可思议,也许因为两次去都是冬天的缘故?如果其他季节再去苏州一趟,或许就能闻出来了——不,还是别煞风景吧。由苏州便想到威尼斯,那整个城都已是海水的气味了,却是极为干净的海水,属于美丽的亚得里亚海的。
气味最干净的理所当然的是瑞士的城市,像日内瓦、苏黎世,那儿的空气,像瓶装的过滤水,无懈可击。然而,那么纯净的空气闻久了,却令我怀念比较复杂的气味;好像任何东西复杂些就比较耐人寻味些,太单纯了便不免单调。夏威夷的空气也纯净,但不单调,像是有斑斓大胆的色彩,沁人心脾,会让人精神一振。
京都的气息我也喜欢。夏日的京都空气潮湿氤氲,因车辆较少,民居整洁而且非常干净,但毫不单纯:三天两头的祭奠香火、食物、动物、古老的建筑、木石、花树、苔藓……气味繁多但沉静,不“袭人”而要人去慢慢品尝。还有一处气味复杂但可亲的地方是香港:蓊蓊郁郁的南国气息,是中国的,却又像多了些什么——一分“生猛”吧,闻了一阵,便会想到食物而胃口甚佳。
去以色列,在特拉维夫萍水相逢一位来自纽约的犹太人,他告诉我,因工作需要常去台北。当我们闻到公路上一股扑鼻清香时,他想了一下便说:“闻起来像台北的‘计程车花’!”原来他指的是玉兰花,因为总是在计程车里看见闻到,因而给它取了那名字。我摇摇头说绝对不是,我对玉兰花香太熟悉了。我们闻到的其实是橘子花,因为当时正行过一片橘林。那种香味是地中海沿岸所独有的,意大利民谣《重归苏莲托》中怀念家乡橘子林的花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说是地中海岸的“特产”,因为圣地亚哥邻县“橘郡”也有茂密的橘林,我经常行过,却从未闻到香气,大概是品种不同,或者是橘逾“海”则花不香?
说到台北的玉兰花,那正是我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台北:夏日晚上,白天的暑气渐散,沐浴后带着香皂、爽身粉的香味到户外,空气中的尘灰已沉淀下来,向路边小贩买一串玉兰花,勾在指尖上,不时提起来深深一嗅……那才是台北最美好的气味。然而今天的台北……也许该怪我自己把记忆太美化了。有一次,带孩子走在与圣地亚哥仅一线(国界线)之隔的墨西哥蒂娃娜城里,脏乱不堪的街道上,一辆辆公车放出一蓬蓬黑烟,孩子脱口而出:“这里闻起来好像台北!”我先是愕然,继而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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