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作品的重章叠句是程式在中国上古诗歌中的表现。根据笔者的统计,《诗经》中使用程式较为完整的作品达152首,数量为所有《诗经》作品总数(包括有目无辞的五篇笙诗)的近50%。《诗经》的程式使用集中于《国风》,为107首,占风诗的66.88%,可证风诗的主体是口头作品;《小雅》和《大雅》中有43首,占雅诗的40.95%;三颂中程式化作品最少,仅《周颂》有2首,这说明颂诗的来源可能不完全是简单的口头创作。《诗经》中运用程式的主要是篇幅短小的作品,篇幅稍长者仅《郑风·溱洧》、《魏风·园有桃》、《魏风·伐檀》、《秦风·黄鸟》、《豳风·东山》、《小雅·伐木》、《小雅·小明》、《小雅·頍矣》、《大雅·荡》数篇。但是,在《诗经》中我们无法看到像刘宋求那跋陀罗译《四人出现世间经》“大王人贫贱”偈及唐玄奘译《阿毗达磨集异门足论》卷九“诸有贫贱人”偈那样,由程式的运用而形成的回环呼应、婉转相生、极具空间张力的作品;同时也见不到像刘宋求那跋陀罗译《央掘魔罗经》卷一“住住央掘魔”偈1102句那样篇幅宏大的程式化作品。那么,《诗经》之后,中古诗歌的程式使用状况如何呢?
现存汉代的诗歌作品也有运用程式的,但其普遍性已远不及《诗经》时代。如汉代民歌谣谚:
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史记·韩安国列传》安国引语)
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颍川儿歌)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后汉书·马援传附马廖》廖引长安语)
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后汉书·列女传》班昭《女诫》引鄙谚)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史记·匈奴列传》正义引《括地志》匈奴歌)
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汉书·路温舒传》温舒引俗语)
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汉书·贡禹传》禹引俗语)
厨有腐肉,国有饥民;厩有肥马,路有餧人。(《盐铁论·园池》引语)
虽有神药,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金钱。(任昉《述异记》引汉世古谚)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后汉书·五行志一》引顺帝末京都童谣)
心无忧患,不经二旬;心若忧患,远离三春。(《太平御览》卷四六九引《辛氏三秦记》谚)
上引为现存使用程式的汉代民间诗歌,主要是以两句为一节奏单位的平行式。
程式化在汉乐府中也有一些表现。汉郊祀歌中,《练时日》七次运用“灵□□”的句法,《华烨烨》七次运用“神□□”的句法,不过这些句法在作品中的位置并不规则;《江南》古辞,用到了方位程式,同样相对比较简单。其中唯有《天马》次章较为突出:“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它以每四言四句为一个韵律单位,每节首句均为“天马徕”,属典型的首句重复程式。汉代最值得注意的作品是张衡《四愁诗》:
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魏晋时期,民间歌唱作品使用程式者,有以下几例:
己是而彼非,不当与非争。彼是而己非,不当与是平。(《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傅子》谚)
岁在申酉,乞浆得酒。岁在辰巳,嫁妻卖子。(《太平御览》卷一七引《袁子正书》语)
尚之所爱,非邪则佞。尚之所憎,非忠则正。富拟鲁卫,家成市里。贪如豺狼,无复极已。(《晋书·罗尚传》蜀人谣)
以上与汉代民间作品情况相同,程式使用亦显得较为简单。
魏武帝《秋胡行四解》、《秋胡行五解》,嵇康《秋胡行七章》,各解(章)首二句皆重复,末第二句皆为“歌以言志(之)”,魏武作品各解末句皆重复首句,嵇康作品末句则或重复第二句,或杂合首二句及各章要旨成文。如果就各组作品的全篇言,可以认为它们使用了中间句重复程式。魏武帝《步出夏门行四解》各解末二句皆作“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使用末句重复程式。傅玄《晋天地郊明堂歌·天郊飨神歌》为三言四十句,依其用韵可分作十节,其第三至第六节皆以“神之□”领起;《地郊飨神歌》为三言四十四句,依其用韵可分作十一节,其第三至七节皆以“祇之□”领起;《晋宗庙歌·飨神歌》二首之二可分作三节,各节首句、末句皆同。傅玄、张载的《拟四愁诗四首》,部分继承了张衡作品的程式。魏晋时期,陆机《百年歌十首》: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卮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高冠素带焕翩纷,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
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出入承明拥大珰,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何!
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
六十时:年亦耆艾业亦隆,骖驾四牡入紫宫,轩冕纳那翠云中,子孙昌盛家道丰,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
七十时: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羞发独长叹。
八十时:明已损目聪去耳,前言往行不复纪,辞官致禄归桑梓,安居驷马入旧里,乐事告终忧事始。
九十时:日告耽瘁月告衰,形体虽是志意非,多言谬误心多悲,子孙朝拜或问谁,指景玩日虑安危,感念平生泪交挥。
百岁时:盈数已登肌肉单,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茵褥滋味不复安。
这组作品,各首以“一十时”、“二十时”、“百岁时”等领起,使用数序程式。其中前六首末二句皆为“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兼用了末句重复程式。
东晋南朝民间作品使用程式者较少,乐府中明显使用程式者,有吴声歌《子夜变歌三首》、《黄鹄曲四首》、《碧玉歌三首》、《桃叶歌三首》等,其中西曲歌《月节折杨柳歌十三首》较为突出: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
翩翩乌入乡,道逢双燕飞,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
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杜鹃纬林啼。折杨柳,双下俱徘徊,我与欢共取。
芙蓉始怀莲,何处觅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杨柳,捻香散名花,志得长相取。(www.xing528.com)
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劳欢手。
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与郎对榻坐。折杨柳,铜塸贮蜜浆,不用水洗溴。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
迎欢裁衣裳,日月流如水,白露凝庭霜。折杨柳,夜闻捣衣声,窈窕谁家妇。
甘菊吐黄花,非无杯觞用,当奈许寒何。折杨柳,授欢罗衣裳,含笑言不取。
大树转萧索,天阴不作雨,严霜半夜落。折杨柳,林中与松柏,岁寒不相负。
素雪任风流,树木转枯悴,松柏无所忧。折杨柳,寒衣履薄冰,欢讵知侬否?
天寒岁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杨柳,沈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
成闰暑与寒,春秋补小月,念子无时闲。折杨柳,阴阳推我去,那得有定主?
东晋南朝文人作品程式的使用较前代文人之作更为普遍,如谢灵运《东阳溪中赠答二首》,沈约、梁武帝《四时白纻歌》五首,沈约《六忆诗四首》等,其中突出的为萧综《听钟鸣》: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揜抑。
南朝以后,文人诗歌创作使用程式的例子很少,而中唐时期此类作品却大量涌现。典型者如前人业已指出的韩愈《南山诗》“或”字之连用,而韩诗运用程式者尚有数首。如《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如上,此诗可分作九节,其中第七、八两节,首句皆为“人言齿之□”,第三句皆以“我言”领起。这首诗首二句“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两句之间使用了平行式,这种写法在中唐以前传统文人诗歌中鲜见。又如《海水》:
海水非不广,邓林岂无枝。风波一荡薄,鱼鸟不可依。
海水饶大波,邓林多惊风。岂无鱼与鸟,巨细各不同。
海有吞舟鲸,邓有垂天鹏。苟非鳞羽大,荡薄不可能。
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一木有余阴,一泉有余泽。
我将辞海水,濯鳞清冷池。我将辞邓林,刷羽蒙笼枝。
海水非爱广,邓林非爱枝。风波亦常事,鳞鱼自不宜。
我鳞日已大,我羽日已修。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
此首运用程式处较《落齿》一首更多。如上,此诗可分作七节,前二节的首二句构成句法上的对应;第三节和第六节承首二节,各节首二句与前两节构成句法呼应;第四节前二句与后二句、第六节首二句、第七节首二句,句与句之间使用了平行式;第五节,可视做以两句为一个单位的平行式;第七节与第四节的首二句亦形成呼应的句法程式。
类似的现象在元稹诗歌也较常见,如《旱灾自咎贻七县宰同州时》,为五言七十六句,可将其分作十九节,每节四句,其中第十至十五凡六节,各节末句皆以“无乃”领起;并且第十、十一两节的第二句又均以“无乃”领起。《有鸟二十章》,十五章章七言八句,四章章七言十二句,一章章杂言二十句(七言中杂一八言句),各章之首句皆为“有鸟有鸟□□□”。《有酒十章》,各章句式不定,然首句皆为“有酒有酒□□□(□)”。这两组作品中首句重复程式的使用是很明显的。元稹诗作中运用程式最为完整的是《生春二十首》,各首首二句皆为“何处生春早,春生□□中”,各首相应韵脚字同。这在前此传统诗歌中也难得一见。元稹《生春》,白居易有和作《和春深二十首》,各首首二句皆为“何处春深好,春深□□家”,各首相应韵脚字同。刘禹锡《同乐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其程式与白居易《和春深》同。
白居易作品中程式的使用同样较为常见,兹举几例。《和答诗十首·和阳城驿》,可分作五言四句十九节,其七至十一节,首句分别为“上言阳公行”、“次言阳公迹”、“次言阳公道”、“次言阳公节”、“终言阳公命”;第十五至十七节,首句分别为“天子闻此章”、“宰相闻此章”、“宪臣闻此章”,分别运用了句法程式。又如《啄木曲》:
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莫磨解结锥,徒劳人气力,我有肠中结,知君解不得。
莫染红丝线,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
莫近红炉火,炎气徒相逼,我有两鬓霜,知君销不得。
刀不能剪心愁,锥不能解肠结,线不能穿泪珠,火不能销鬓雪。
不如饮此神圣杯,万念千忧一时歇。
这首诗虽不能分作均匀的几节,但如上所示,此诗前十六句还是可以很明确地分作四节,每节均为“莫□□□□,□□□□□。我有□□□,知君□不得”;第五节各句分别依次紧扣前四节而发,每句均为“□不能□□□”,使用平行式。类似者又有《和答诗十首·和雉媒》,中有两组八句:“至今不平气,塞绝泜水源。赵襄骨肉亲,亦以利相残。/至今不善名,高于磨笄山。况此笼中雉,志在饮啄间”,“但恨为媒拙,不足以自全。劝君今日后,养鸟养青鸾。/青鸾一失侣,至死守孤单。劝君今日后,结客结任安”,前一组使用了句法程式,后一组使用了中间句重复程式。《尝新酒忆晦叔二首》,各首皆五言四句,重复第三句“自君抛我去”。又《劝酒》十四首之《何处难忘酒》七首,首句皆为“何处难忘酒”,第七句皆为“此时无一醆”;《不如来饮酒》七首,第七句皆为“不如来饮酒”,都使用了重复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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