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修道所面临的两大诱惑:男女之情与娱乐艺术
佛陀初转法轮,提出了构成原始佛学核心的苦、集、灭、道四谛说,强调人生是苦和苦的集合,要求得解脱必须“灭苦”,灭苦的方法为八正道,循此可以达到解脱。佛陀宣讲四谛,认为人生痛苦的根本是爱欲[13]。我们通常理解的爱欲,包括人物质和精神所有方面的欲望。但仔细分析起来,佛陀所说的爱欲应该侧重于指人对物质的过多追求,当然也包括精神方面的一些不符合正道的追求,这在早期的戒律中都有明显的体现。佛教创立初期,僧伽的生活是极其清苦的。这种清苦的生活,要求僧尼在修道的同时必须摆脱来自外在的和源于内心的各种欲望的诱惑。
从人性的角度来加以考察,这些诱惑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佛教戒律严加禁止的男女之情。律典中多视男女之事为“淫欲”,但犯不淫戒的僧尼大多在出家之前已经结婚或生子或未生子,而且不乏夫妻共同出家的例子。如阿难与偷兰难陀比丘尼、优陀夷与善生比丘尼等。夫妻共同出家,一旦独处,就可能引发对往日情事的想念,因而做出有违戒律之事。比丘与在家或出家女性“共为不净行”的记载,在律藏中也有不少。《摩诃僧祇律》卷三○载,摩诃罗比丘妻往寻之,于房外纺绩,摩诃罗语令去,妻云:“为欲时时见尊者,不能相离耳。”摩诃罗弃舍而去,妻追之,比丘遂暴打之。后比丘疑悔,问持律比丘耶舍,耶舍云瞋打妇人得波罗夷罪。其他比丘认为此判过重,让摩诃罗往问持律尊者树提陀娑。于路逢一卖酪女邀其行欲,摩诃罗自念“已犯波罗夷,复何在”,便共行欲。这则故事很有趣,摩诃罗避己本二,却与一素不相识之女子发生性关系,颇有些不可理解。律藏典籍还载有比丘与母狝猴行欲之事;优陀夷为年少比丘作衣绣作男女交会图像,甚至教导在家信女以淫欲施舍;比丘与比丘尼相交往而染著不乐梵行或反俗或作外道;比丘淫已死女人;比丘尼以树胶作男根自慰等等,不一而足。另一方面,又有比丘因为身体欲望难以遏止,遂自断男根的极端自残行为。当僧伽规模较小之时,类似事件可以通过佛陀的亲自干顶和制订相关戒律来加以控制[14],但当僧伽不断扩大之后,如何正确地引导僧尼离弃男女情事,是佛教所面临的重大问题。
修道与诱惑是古印度文化中一个较为重要的主题。大史诗《罗摩衍那》(季羡林中译本)就有许多女子引诱修道苦行仙人的例子,比如十车王派许多舞女和歌女到山林成功地诱惑鹿角仙人:
毗盘咤迦的儿子,由于偶然的时机,
来到了那个地方,看到绝妙美女。(1.9.10)
卖弄风骚穿彩衣,用甜美的声音唱歌,
她们涌向仙人之子,用下面的话对他说:(1.9.11)
………
天老爷立刻就下了雨,全世界都精神抖擞。(1.9.28)
在上面的故事中,鹿角仙人失去了神通,美女们的诱惑大获成功。
但也有诱惑不成功的例子,如天帝释命令兰跋引诱苦行牟尼毗奢蜜多罗,最终却被变成了石头:
她听完了这些话,变出了天上的形貌,
卖弄风骚引诱众友,满脸堆上媚人微笑。(1.63.7)
抬头看到这个天女,心里感到十分高兴。(1.63.8)
听到杜鹃唱出的,无与伦比的歌声,
又看兰跋的美貌,牟尼心里疑团重。(1.63.9)
这一位牟尼的魁首,识破了因陀罗诡计,
众友把兰跋来诅咒,心里面充满了怒气:(1.63.10)
我想克服爱欲和忿怒,兰跋呀!你却把我引诱。
坏蛋!变成石头站在那里,一站站上一万个春秋。(1.63.11)
一个有大威德的婆罗门,具备一切苦行的威力,
兰跋呀!你为我诅咒,只有他才能救你。(1.63.12)
有大威德的大牟尼,毗奢蜜多罗这样说;
他陷入了极端苦恼,无法控制自己怒火。(1.63.13)
由于他这严厉的诅咒,天女兰跋变成了石头。(www.xing528.com)
听到大仙说了这些话,乾达哩钵也偷偷溜走。(1.63.14)
上引这则故事所反映的是摆脱了诱惑,修行才能有所成就。
又有牟尼被引诱并且结婚的事:
这个水池子的名字,从来就是般遮普娑罗,
是牟尼曼咤迦哩尼,用苦行神通把它创作。(3.10.11)
这大牟尼曼咤迦哩尼,实行极其严酷的苦行,
他在池子里住了一万年,在那里他只是吸露餐风。(3.10.12)
以火神为首的天神,他们都吓得不得了。
他们聚拢到一起来,开口把话来说道:
现在有那么一个牟尼,要把我们的位子抢掉。(3.10.13)
所有这些神就联合起来,给牟尼的苦行制造障碍;
他们选出了五个天女魁首,都像闪电那样富有光彩。(3.10.14)
那些天女们走来引诱,这通晓现在未来善恶的牟尼,
她们引诱他堕入情网,神仙们就都达到了目的。(3.10.15)
于是这五个天女,就变成了牟尼的老婆;
牟尼给她们在池子里,幻化出一个安乐窝。(3.10.16)
于是这五个天女,就住在那里惬意怡情;
她们同牟尼恣意淫乐,他利用神通返老还童。(3.10.17)
这段故事颇有意味,牟尼接受了女子,享受了欲乐,但天神们似乎并未达成给牟尼的苦行制造障碍的目的,牟尼的修道可能并没有因淫欲而受到影响,相反他借此“返老还童”了。
类似修道与诱惑的情节,也常常为后来的印度文学家所援用。公元五、六世纪,婆罗维的叙事诗《野人和阿周那》,取材于史诗《摩诃婆罗多》阿周那向天神求取法宝的故事。《摩诃婆罗多》中,阿周那到达因陀罗吉罗山后,因陀罗随即乔装成苦行者去会见阿周那。而在《野人与阿周那》中,“因陀罗预先派遣天国仙女去破坏阿周那的苦行。诗人几乎用了四章篇幅描写仙女的魅力以及她们对阿周那的诱惑”[15]。这属于文本层面对此前传说中修道与诱惑情节的艺术化处理,而佛教对类似故事的援用则不仅在于文本层面。上面所引鹿角仙人的故事,亦见于巴利文《本生经》、梵文《大事》[16]、《佛本行集经》卷一六、《大智度论》卷一七、《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一二等多种佛经,其中鹿角仙人换成了独角仙人。佛经援引此故事着重在于以仙人因淫失神通来突出淫欲事之妨碍修行,这稍稍区别于《罗摩衍那》。值得注意的是,玄奘在印度见到了这位独角仙人的居处窣堵波:
(健驮逻国)仙庐西北行百余里,越一小山至大山。山南有伽蓝,僧徒鲜少,并学大乘。其侧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昔独角仙人所居之处。仙人为淫女诱乱,退失神通,淫女乃驾其肩而还城邑。[17]
独角仙人因淫而失神通本为印度的民间故事,却在伽蓝附近出现了纪念这位仙人的窣堵波。这是什么原因呢?笔者认为其地最初可能是佛徒表演独角仙人故事的一个相对固定的场所。这一演出的目的显然是以文艺的形式教诫僧尼远离男女之情欲,其实质是对诸种诱惑的一种戏剧化批判。类似的更贴近僧伽生活状况的表演艺术活动在早期佛教史中是可以见到的。
从人性的角度来考察早期佛教僧尼所面临诸多诱惑中,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人对娱乐和艺术的不自觉的精神追求。况且如前所说,自古至今,印度都可以说是一个音乐文艺活动极为普及的国度。由佛陀的音乐观来看,他所反对的并不是音乐本身,而是对参与音乐活动所带来的不利于僧尼修行的负面因素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正基于此,佛陀才制订了相关的戒律。但这些戒律既不可能完全禁止僧伽成员观看或直接参与到音乐表演当中,更不可能阻止世俗伎乐对僧伽发生影响。
《五分律》卷一云:“佛在舍卫城。尔时,众多比丘不乐修梵行,共作是语:‘佛法出家甚为大苦!我等当共行白衣仪法、外道仪法,行白衣事、外道事,时亦入村,非时亦入村,行杀、盗、淫、饮酒、食肉,昼夜观伎,歌谣自娱。’数作是语,无有惭愧。”由此可知早期佛教徒多有因生活之清苦而盼望世俗生活者,而“昼夜观伎,歌谣自娱”便是一些比丘所向往的世俗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在这种对艺术的精神追求的驱动之下,就有了比丘以伎乐吸引在家信众的现象。《五分律》卷三载:
佛在舍卫城。尔时,吉罗邑有二比丘,一名頞髀,二名分那婆薮,行恶行,污他家,作种种非威仪事。自结华鬘亦教人结,自着教人着。与女人同床坐,共盘食,饮酒啖肉。歌舞伎乐,作诸鸟兽种种之声,亦作鸟兽斗诤时像,蒱博嬉戏,倒行掷绝,弹指眴眼。向于女人角戾面目,吐舌张口。作如是等身口意恶,破于戒见威仪正命。时五百比丘威仪具足,从迦夷国来到此邑,至时持钵入村乞食。诸居士见,咸作是言:“此诸比丘从何处来?低头默然状如孝子,不知与人交接言语。我此自有二贤比丘,多才多艺,善悦人心。何用此辈,久留邑里?”并不与食,空钵而出。
诸居士赞叹頞髀(Assaji)和分那婆薮(Punabbasuka)二比丘的戏剧表演为“多才多艺,善悦人心”,说明最初佛教徒小规模的歌舞伎乐表演是很容易与世俗民众的生活相融的。《四分律》卷一四:“罗阅城中人民节会,作众伎乐。时难陀、跋难陀二释子,到彼看伎。难陀、跋难陀释子颜貌端正,众人皆共观看。时有一人语众人言:汝等空看视沙门释子,何不供给饮食供养,然后瞻看。”此足见世俗信众于释子之观瞻俗伎未必皆持否定态度。《四分律》卷五云上段材料所涉及的二比丘(译名作阿湿婆、富那婆娑)“或自歌舞倡伎,或他作己唱和,或俳说,或弹鼓簧吹贝作孔雀音,或作众鸟鸣,或走,或佯跛行,或啸,或自作弄身,或受雇戏笑”。此处“受雇戏笑”的记载,正说明二人的伎乐行为在于吸引世俗信众,而这样的行为受到一部分在家信众的热烈欢迎,他们因此而获得了俗众的喜爱和更多的供养。
以上所论人性中对男女之情和娱乐艺术的追求,是佛陀晚年将对待世俗音乐超然远离的态度逐渐调整为适俗顺应的内在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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