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传承·出新——评新版越剧《九斤姑娘》
一百余年前,越剧在绍兴诞生,从最早的小歌班到上世纪中叶进入城市舞台,从田间地头的落地唱书到享誉全国、驰名中外的大剧种,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留下了一批脍炙人口的剧目。这些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优秀剧目深深地植根于越剧的传统之中,是古老的江南吴越文化的辉煌见证。然而近些年来中国戏曲的“都市化”和“文人化”潮流甚盛,这一方面对包括越剧在内的戏曲发展有着提升和可供借鉴之处,但另一方面也使得许多剧目的创演与传统渐行渐远,这种一定程度上对于剧种根本特色的疏离,从一个方面造成了戏剧观众的流失。如何让广大观众看到自己所熟悉的更富有传统意味的剧目,是众多越剧人不断为之努力的一个方向。这当中由浙江越剧团根据早期越剧剧目整理改编的《九斤姑娘》,无疑是一次有益的探索。
早在20世纪20年代,绍兴男班梅朵阿顺班就凭着《九斤姑娘》拉开了越剧进军大上海的序幕。早先的《九斤姑娘》取材于绍兴当地民间故事,最早分别是两个独立又连续的剧目《箍桶记》和《相骂本》。唱词皆用嵊县方言,具有浓郁的民间特色和乡土气息。该剧讲述了箍桶匠张天保之女九斤聪明能干,财主石二苦于无人持家,欲将九斤娶作第三房儿媳。时逢三叔婆家的小猫被石家所伤,三叔婆借机敲诈,九斤姑娘以才智斗败了刁蛮的三叔婆,最终全剧以九斤和石家三少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方式结束。艺术创新离不开对传统文化的传承,而传承最富积极意义的旨归当是出新。正是为了更好地传承越剧艺术,浙江越剧团注目越剧回归传统的视点,将对《九斤姑娘》的整理、改编、再造定位为“寻根”,看重草根艺术、回头学习越剧初创时期兼收并蓄的艺术品格的同时,瞩目时代,锐意探索,功于创造,在故事出新、人物出新、艺术出新诸多方面都做足了文章,从而在第九届中国艺术节的舞台上跃然而起了一出古朴而又富有时尚精神的越剧大戏。这台全新亮相的《九斤姑娘》,对原来的故事深入琢磨,在当年“梅朵阿顺”班演出本及近百年来诸家演出本的基础上整理、加工,又刻意增加了“六街坊”这些百味小人物,把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矛盾冲突夸张变形,以九斤姑娘为主线,讲述了一个简约却充盈情趣的故事,营造出一个在心灵深处摆脱了多年来传统中那种自身往往被物化的阴影,彰显天真活泼却口才出众、智慧超人的全新女子形象,生发出一群性格迥异的平民百姓人生中的喜怒哀乐。特别是颇具匠心地将原来各自独立的《箍桶记》《相骂本》两个板块,梳理、整合、补充、融会成一条滚动不息的故事链条,进而使得剧情一以贯之,人物形象神凝情住,全剧显得更加流畅、更加集中、更加出戏。同时,该剧有意弱化了部分道德评判,增添了机趣因子,强化了喜剧色彩,并且在曲调上吸收了绍兴莲花落、绍剧三五七等音乐元素;语言上大胆采用绍兴方言,以时尚古朴相交融、风趣幽默并辉映的面貌吸引了当代看客尤其是年轻观众的眼球。在九艺节的剧场里,老戏迷唤起了沉睡的记忆,新观众开阔了视野,增长了知识。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一部古朴、鲜活、简约、灵动的佳作,较为成功地打造出一部回归传统而又折射时代风貌、充满喜剧色彩而又饱含生活韵味的草根越剧。
新版《九斤姑娘》的成功是多方位的。首先,新版《九》剧故事情节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九斤姑娘妩媚中三次过招,满面春风里以智慧取胜。第一次过招五市街头。惯耍小聪明、人称“弯弯绕”石二,为商铺老板和摊贩们甩下三则谜语。正当众人为难之时,九斤姑娘翩然出场,随口道出了三道难题的答案分别是豆腐、包子、鸡毛掸,在先声夺人中光彩顿显。使自比唐寅、徐渭的石二不禁对其刮目相看。第二次过招,石二请张箍桶到家做十只“怪桶”,什么天亮桶、午时桶、黄昏桶、要紧桶、无底桶、无盖桶、直笼桶、夫妻桶等等。今天的人们也许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那些桶却是过去寻常百姓家中不可缺少的,这就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剧情的乡土气息,又活跃了舞台气氛,调动起观众的好奇心。老实的张箍桶面对石二的戏耍,一筹莫展,只得向女儿九斤问计。平时留意制桶要诀的九斤轻而易举就答出那不过是些洗面桶、老饭桶、洗脚桶、马桶、锅盖、豆腐桶、蒸桶、挑水桶等等。加之舞台调度在六街坊以实物帮腔衬托,更显出九斤姑娘的聪明、机智。在帮助石二的两个儿媳解决了难题之后,九斤迎来了第三次过招。第三次过招无疑推动剧情进入高潮。由三叔婆借死猫敲诈,引出祠堂诉讼、老族长判案,使戏剧冲突发挥到淋漓尽致。这里,艺术家们浓墨重彩地着力渲染九斤姑娘与三叔婆间的斗智斗勇,最终九斤姑娘以“请君入瓮”的妙计令泼辣强横的三叔婆乖乖认栽,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原先铁定的无理索求,而九斤也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全剧在和谐欢乐的气氛中结束,其中流畅、自然,洋溢着浓烈的喜剧色彩让观众忍俊不禁,在愉悦与笑声中完成了一次审美享受。我们说,寻找好看、好听、好玩的事是观众走进剧场的一大初衷。在这一点上,新版《九斤姑娘》是相当之到位。
再者,戏剧是生活的缩影,观赏戏剧的最高境界如同行云流水般地欣赏生活。新版《九斤姑娘》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演“土”人“土”事“土”生活,草根味十足。然而它却“土”得灵秀,“土”得唯美,“土”得有内涵。在导演杨小青的艺术魔棒下,充满时代色彩和地方风情的布景释放着水乡小镇的恬静祥和韵味,随着各色人物依次出场,故事情节也渐渐奔突开来。王滨梅饰演的九斤姑娘嗓音甜润,扮相俏丽,表演灵动、婀娜、清丽、怡人,一派天真烂漫、聪明伶俐的江南女儿气,那活泼、机智的劲头俨然成了平民百姓心目中智慧与美丽的代表。流动的舞台巧妙地通过九斤姑娘为乡亲们化解各种难题,幻化出一幅妙趣横生的市井生活、人生百味的风俗画卷。为了使人物性格、故事情节能够完美展现,浙江越剧团倾注了大量心血,摆出了强大的艺术阵容。华渭强饰演的石二,自负、世故,还飘逸出几缕神韵;张伟忠饰演的张箍桶,李海明饰演的老族长,周丽芳饰演的三叔婆等亦皆有不俗表现。不仅他们的实力可圈可点,而且在台上也都飞虹落英,霞彩漫天,做到了“情以独至为真”,较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艺术使命。
还有,中国传统戏曲是一种歌舞剧,是一种诗化、写意的舞台艺术。戏曲的声腔、音乐、舞蹈、舞台美术不是依附于剧本的一种被动形式,它们具有巨大的相对独立性地位,足以迸放出浓烈的情感元素。作为一种对传统的回归,新版《九斤姑娘》在唱腔念白方面对早期越剧的艺术特色呈现是颇为出色的。尤其那些现代观众难得一听的早期越剧曲调如“呤哦南调”“呤哦北调”“四工合调”“鹦哥调”“平湖调”以及“莲花落”等的跌宕运用,使观众耳目一新。剧中大量使用方言,虽然乍听起来有些佶屈聱牙,晦涩难懂,但是越听越有味道,而且驱动人物活灵活现,戏味十足。像《十只桶》这样的经典唱段一板一眼无不体现出演员深厚的唱功。另外值得提及的是,“男女同台”是浙江越剧团的一大特色。此次在《九》剧中编创人员更是突破了男女合演声腔转调的固有技法,克服了以往男女对唱中唱腔转调时男女声调差异难于把握的问题。而精巧美观的舞台布景,尤其是九斤和石家三少幽情相会的画面,为观众营造出一幅浪漫动人的江南水乡风景画。浙江越剧团以强劲的实力和精心的准备不仅保留了这出古老剧目的原汁原味,而且通过对剧情的熟练驾驭,借助二度创作赋予了剧中人物全新的生命力。
在九艺节的平台上欣赏新版《九斤姑娘》,我们感到,作为一台成功的剧目,它所带动的对越剧传统的回归,对越剧根本的追寻给人们留下的启示,也许远远超过剧目自身的价值。首先,新版《九》剧告诉我们:一部好戏需要塑造出群众真正喜爱的人物。而只有充分理解群众的爱好和感情,才能创造出感动群众的人物。本剧中的九斤姑娘是广大百姓中的一员。她虽然是草根一族,但却有智慧、有才能、有侠气,能够急人之难,替人分忧,反映了劳动人民的多重可贵品质。而石二、三叔婆等人物,也不是一味地脸谱化,他们在可气之外亦都或多或少有些可笑、可爱之处,增强了人物的真实感。新版《九》剧的主创人员努力领会、尊重观众的欣赏趣味。剧中九斤姑娘帮街坊猜谜语,为父亲释桶名,替三快、四快解难题,与三叔婆论道理,使用的皆是散发着“土”味的智慧。似乎与现今主流越剧讲究的文雅含蓄不甚兼容,但却深合群众的口味,赢得他们的心也就不足为奇了。(www.xing528.com)
其次,形神一体是戏剧艺术追求的目标。戏曲舞台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演、唱、乐、舞、美等诸要素须紧随情节的变化协调运行,而不是简单地堆砌在一起。新版《九》剧中运用了大量早期越剧曲调,但却并非为“用”而用,而是以这些曲调对人物身份、性格给予恰当地配合烘托,唤起了人们对旧时乡村生活的闪回与注目,这就增强了人物与观众的亲近感,容易使观众更多地领悟传统越剧的魅力。
第三,立足传统的同时,关注现实是不可或缺的创作宗旨。一部好的戏曲作品理所应当将传统文化的精华映照于现实之中。现在我们国家正处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构建和谐社会的氛围中,邻里之间有了矛盾应该从容化解,以理服人。在新版《九》剧中我们看到,虽然人物间有诸多矛盾冲突,然而这些矛盾冲突并非是不可调和的。即使石二欲迫九斤姑娘做儿媳这样看似尖锐的问题,也在编导的巧妙安排下成为大团圆的欢乐结局。这虽然有些戏剧化的成分,却基本符合生活的逻辑。新版《九斤姑娘》以小人物的故事演绎了大时代的精神,证明了相对于越剧多表现才子佳人的主流之外,民间传统戏也有着独特的价值和勃勃的生机。它让人们意识到民间早期剧目中同样孕育着宝贵的艺术财富,只要我们善于发现它们并通过淬炼和创新将其发扬光大,我们的戏曲创作就势将获得无尽的养料源泉。
如今,越剧和其他众多戏曲艺术一样,随着时代的发展在艰难转型。如何找到传统与现代的最佳契合点仍然是戏曲界远未解决的复杂命题。悠久的传统戏曲给我们留下了殷实的遗产,时代的发展又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其间尚有高科技的兴起,外国艺术的交流融合等等,不一而足。如何能在内容与形式上将这些因素统一起来,着力发挥其积极作用,尽量减低其消极作用,是对戏曲工作者一项漫长、艰巨而又意义重大的挑战。
创新是文化的本质特征。可是创新需要在继承优良传统中推进文化创新,从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结合上进行新的文化创造。当前戏曲艺术在传统与现代交流中,那种喜欢从现代向传统俯视,单纯地强调戏剧创新,甚至不惜以颠覆经典,摈弃传统为荣,违背戏曲的美学规则,并非是对戏曲创新的正确解读。只有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换位思考,相互尊重,相互借鉴,仿古而不复古,纳外而不媚外,继承而又出新,才能创作出符合艺术规律,具有自己独立风格,兼收百家之长的戏曲佳作。《九斤姑娘》原本是一部由山歌体演变而来的越剧早期剧目,在人物刻画、情感表现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要让现代观众接受并喜欢它,唤起对古老传统的审美回忆,是需要做许多努力的。新版《九斤姑娘》成功地把握住观众的欣赏节奏,以轻松、闲适的乡村古调绽放出动感的现代气息与活力。显得优雅而不拖沓,舒缓而不沉闷。当今戏剧应当有一种功能,那就是将现代人从紧张的生活节奏中释放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新版《九》剧那富有意义的寻找、传承与出新,是值得尊敬的。
改革开放30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对戏曲的投入力度逐年递增,各种扶持措施也层出不穷。各地剧团创排了数以千计的剧目,其中虽也不乏精品力作,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戏曲市场不断萎缩,观众大量流失,演出效益滑坡,生存境况堪忧。这与片面强调剧目的创新而忽视传统的回归有没有关系呢?恐怕值得我们思考。摆在面前的实际状况已经证明,片面的“创新”并非是拯救戏曲艺术的续命良方。只有坚持传统与现代并举,官方与民间协力,创新与继承兼顾,高雅与通俗结合,鼓励多种风格流派发展,坚持百花齐放,避免百家同衣,才能使中国戏剧走出困境,走向繁荣。由此,我们再度凝视这位自浙江绍兴翩翩走来的“九斤姑娘”,不禁充满了惊喜与期待。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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