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观众对戏曲舞台渐行渐远的大趋势下，靠什么来迎回观众、留住观众、争取新的观众，是当前戏曲舞台需要面对的一个重大课题。无论是圈内行里还是圈外行外，大家无不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不要抱怨诸多的客观因素，必须要有大量的看来振人眉宇，听来爽人胸怀的赢人剧目。然而，要搞一台优秀的、感人的、足以令人荡气回肠的原创剧目谈何容易。仅仅需要时间的检验这一条，舞台就等不起，剧团也等不起，观众更是等不起。于是乎，一些有见识的艺术家，自然而然地要将自己的目光投向继承、移植、改编那些著名的、深入人心的经典保留剧目上边，形成一种对好的原创剧目不足的补充。近年来舞台艺术的实践已经证明，这应当算作是一条可行之路。最近观看了陕西省京剧团根据曹禺先生同名话剧改编的京剧《雷雨》，在涌起一股欣喜与振奋的同时，对视他们的成功，使我更加感觉到艺术大道通九天的道理。更加相信改编好不同剧种的那些扛鼎之作，对于丰富、充盈京剧舞台的路子能够越走越宽。
说起大家曹禺笔下的《雷雨》，从故事情节、思想容量到人物性格、戏剧冲突，许多人都是耳熟能详，无须赘言的。我这里要指出的是，比起其他的一些剧作来，《雷雨》的故事情节更为曲折，矛盾冲突更为纷繁，人物关系更为复杂。尤其是作者善于运用写意手法简练地组织场面、铺排情节、勾勒人物，彰显出适宜于改编成京剧的诸多戏曲元素。京剧《雷雨》的改编者们，清醒而准确地捕捉到这一点，应当说是具有眼光的，富于艺术匠心的。曹禺先生以其卓越的才能，将时间跨度长达30年的故事，浓缩在舞台上的具体表现仅仅为一天光景。大幕拉开，即是整个戏剧冲突面临危机的前沿。而戏剧冲突酝酿积累的准备及发展阶段，皆作为前情于危机爆发中交代，并作为戏剧危机的促成因素在剧情展开中显露。这种回溯式的结构方法，圆满地构建了全剧情节的框架。通过直叙与侧叙相结合的描写，把30年前周朴园与侍萍的矛盾和眼前周朴园跟繁漪的冲突交织展现，以“现在的戏剧”为主，用“过去的戏剧”来不断地推动“现在的戏剧”的变化、发展。当“过去的戏剧”也即侍萍在周家的“旧情”一经揭破，“现在的戏剧”突然“激变”，高潮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最后一幕，雷雨交加的夜晚，场面惊心动魄，人物撕心裂肺。四凤与周冲触电身亡，无地自容的周萍开枪自毙，整个周公馆分崩离析，悲剧结局令人震撼、战栗和思索。京剧《雷雨》忠实于原著，在舞台上唱响了京剧之音，酣畅淋漓地完成了自己的艺术使命。
京剧必须姓京，京剧《雷雨》当然不能是例外。话剧和京剧两者虽然同是舞台剧，然而由话剧改编为京剧却是艺术行当的大转换。这种转换设有许多艺术指标，而且对艺术指标的要求是相当高的。稍有不慎，改编就会陷于非驴非马的凹地。值得赞许的是，京剧《雷雨》瞄准一项项指标，攻克一个个难关，较好地完成了这种艺术转换，冲上了艺术指标的相应高度。同时，利用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从另一层面上将这一名著演绎得绚丽多姿，光彩照人。扫描京剧《雷雨》的舞台演出，我以为其豁透出了以下特点：一是原作中卷入冲突最深处的人物是繁漪，她是全剧的中心和焦点。这在话剧中是独具慧眼的。因为剧作者在揭示封建专制主义对人和人性的摧残、虐杀，而繁漪在周公馆的种种挣扎与抗争，正是在精神领域中，以人的个性追求同封建专制展开的生死搏杀，其悲剧无疑是悲剧题目的最有力的体现。但是，鉴于京剧的板式多，曲牌丰富，唱腔悠长，同样的内容表演起来，要比话剧需要更多的时间。而眼下舞台剧的欣赏习惯和约定俗成，又不能允许演出时间拖得过长，故而京剧《雷雨》在不违背原作基点的前提下，从现代舞台能够更集中地呈现人物与情节的角度出发，充分考虑到当代观众的欣赏诉求，适当地减弱了繁漪戏的分量，增加了四凤与周萍的戏码，给了他们以较大空间和较多的笔墨。更多地以现代意识来烘照人物，使舞台更多流淌出当代性，更符合观众的审美需要和文化语境。从演出的整体效果看，这一改动是颇为成功的。二是戏曲由于唱腔唱段的大量运用，在处理情节矛盾、人物关系方面难免会带来一定的难度。而京剧《雷雨》的改编本却写得头绪清晰，有条不紊，擅长于借助人物大段的精妙咏唱来展开戏剧冲突，挖掘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请听蘩漪在发现了周萍跟四凤的秘密后，深感遭受戏弄，满腔委屈和愤懑的那段唱：
黑夜里强吞着涩风苦雨！
踏泥泞足难移三步一跌一步三趋
分不出南北东西！
行行悲泪入夜雨，
层层黑云压天低！
恨周萍昧天良忘恩负义，
愤难泄怨难诉不堪负屈！
恨不能借雷霆倾天裂地，
只落得孤零零无助无倚！(www.xing528.com)
风雨却来添悲凄。
可怜盛夏雷雨夜，
呜咽风声掩人啼。
心欲碎，梦已去，
肠若断，命将熄；
泪眼难辨来时路，
痛将肝胆溅污泥！
好一个“恨不能借雷霆倾天裂地”！唱词不仅富于人物个性，行腔不仅烘托人物心理，而且唱词与行腔融溶一体，释放出丰赡的潜台词，传递出鲜明的行动性，足以激化矛盾冲突，加深社会意义，预示了全剧的高潮和结局。三是戏曲为运用歌舞手段来表现生活的一种独特的表演艺术格式，唱念做打皆有程式。由话剧转换为京剧无视程式不行，过分拘泥于程式也不理想。京剧《雷雨》较好地做到了程式的规范性与人物性格的统一性，同时又勇于艺术上出新。在人物行当的设置上，讲究行当齐全，一台角色错落有致。青衣、老生、花旦、老旦、小生、花脸，花团锦簇，相辅相成，在舞台上动作起来，艺术的对比分明，相互的反差显摆，人物的形象鲜蹦活跳。加之京剧语汇运用得当，使得整个戏剧氛围跃动、好看。四是在音乐唱腔的设计配器上面，注重紧扣人物性格和场面冲突，在完整地突出京剧主要旋律和传统唱腔的基础上，恰当地适度地融入了现代音乐的某些元素，如采用三重唱的形式，使得唱腔显得更加丰富，更加符合人物性格和戏剧冲突的要求，更加具有时代色彩。另外，背景音乐和主要唱段的音乐元素在配合和呼应上也比较曼妙贴切，相得益彰。在高扬京味风韵的同时，传递给现代观众以更舒畅的音乐享受。
瑞典戏曲家阿皮亚说得好：“舞台艺术——一幅织在时间上的图画。”戏曲当然是要表现自己的写意空灵之美，然而随着时代的呼唤和观众的需要，适量增加舞台语汇要素，在程式、虚拟、浪漫表演的基础上，平添现代的某些艺术成分，对戏曲艺术的全面展示有着积极的辅助和推动作用。京剧《雷雨》经过三年精心打磨、四次重大修改，全新亮相在世人面前，其舞台呈现已臻令人一粲的情境。全剧舞美按照大写意的总体构思，采用实景、虚景相间的格局，拓宽了舞台的空间，延伸了欣赏的走势。整体舞台调度在不偏离戏曲宗旨的前提下，锐意融进当代意识，汲取现代科技手段，飘逸出引人入胜的恢宏大气。像为了营造“雷雨”大作的真实气氛，舞台上设置了整幕水帘，雷鸣夹着电闪，大雨似波浪奔腾，扯天扯地地垂落，喷薄出促使舞台与观众更好地沟通共鸣的艺术情愫。在吸引观众眼球的同时，更是有利于将台下观众带回那个悲剧时代的急风暴雨之中。为实现形式与内容的融合，注入了浓浓的一笔。
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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