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与戏
恩格斯要求未来的戏剧应当达到“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这三者完美的融合”。这段论述表明了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在整个戏剧创作中具有的重要作用。
高尔基也曾经给情节下过这样的定义: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各种不同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可见,情节不是一个单纯的技巧问题,而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问题。情节与人物性格的密切关系,不仅在于它是性格冲突所产生的结果,而且更重要的它是深化性格冲突和塑造人物的手段。因此,可以这么说,一部戏剧作品的情节缺乏生动性和丰富性,就很难塑造出血肉饱满的人物,也很难有“戏”可言。
进入新时期以来,深受观众欢迎的好戏引人注目,然而也有相当一批平庸之作。造成平庸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缺少生动、丰富的情节,在情节的艺术处理上缺少高屋建瓴的突破,缺少那种山重水复,纵横交织,曲折跌宕,参差错综的透视和折射,无疑是个重要因素。因此高明的剧作家无不重视情节置构。果戈理写信给普希金说:“劳驾给个情节吧,随便什么可笑的或者不可笑的,只要是纯粹俄罗斯的笑话就行。”他很有信心地说:“只要给我一个情节,马上就可以写出五幕的喜剧……”他的名作《钦差大臣》就是这样产生的。当然,艺术家寻求到一个好的情节并非易事,非经过反复的艺术提炼不可。在这一方面,莎士比亚为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大悲剧《李尔王》。
李尔王由于老朽昏聩,喜听谄言,断然割绝了不善逢迎的小女儿科第丽霞的恩爱,轻率地将自己的国土全部分封给大女儿贡纳梨和二女儿吕甘,并让她们建立了康瓦尔公国和奥本尼公国。他满以为从此自己将坐享其成,颐养天年。然而,冷酷的事实是,两个宝贝女儿谁也不情愿赡养他,反而被大女儿踢出门外,又受二女儿羞辱。他在呼天抢地悔恨交集之下发了疯。按说,这样的情节已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莎士比亚并没有就此为止,而是另外又辟一径:葛罗斯伯爵也因为自己的昏庸,听信了私生子爱特门的调唆,迫害长子埃特加,以致不得不隐姓埋名,假装疯癫。而爱特门在骗取了葛罗斯的信任后,又把父亲反对康瓦尔公爵以迫害李尔王的策划向康瓦尔告密,借以攫取父亲的全部财产和爵位。这样,几条反映天伦之间争权夺利的矛盾纠葛便相互交织起来了。显而易见,这样的情节处理足以在更广阔的范围、更深远的意义上反映出私有制社会的权欲、地位、财富是怎样使人变得丧尽天良、灭绝人性。同时巧妙地安排了李尔王和埃特加在荒原上相遇,引导出嫁到法兰西国去的科第丽霞为了拯救父亲而率领法国军队前来讨伐情节……牵涉出康瓦尔在残杀葛罗斯时被自己的仆人刺死,以及贡纳梨和吕甘对爱特门之间的爱情上争风吃醋情节。最后,条条情节汇归到法军战败,李尔王和科第丽霞被擒。在无情地抨击私有制社会那无可挽救的人类悲剧的高潮中,酣畅淋漓地完成了这部悲剧。这里,情节迸放出的光焰,渲染、深化了主题。马克思正是在洞察出情节的这种巨大威力后,才对剧作家提出“更加莎士比亚化”的要求。
然而,我们所创作的一些剧目,在“更加莎士比亚化”的追求上存在不足。试举一例:一部反映新时期环卫工人爱情生活的话剧《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以强烈的现代意识和浓郁的传统表现手法,活脱出一个平凡而又感人的故事。(www.xing528.com)
一个清扫垃圾的小伙子,在一个姑娘那丢失了自我,又从另一个姑娘那找回了自我,懂得了爱情。他,她们——迎着未来跑去……
无疑,这台戏的思想内容值得肯定和赞颂,颇具创新之举的艺术表现手法更应得到青睐。遗憾的是,全剧的情节平铺直叙,只沿着主人公周航恋爱的单线独枝开放,缺少凸现他性格特色的全方位交锋。扭结青年工人爱情生活与当前改革大背景的红丝线过于清晰夺目,缺少“剪不断,理还乱”的艺术氛围,导致全剧“戏”味不浓,结果其艺术魅力不能不受到遏制。
这是当前戏剧创作存在的一种通病,也是当前流行着一股推崇现代意识而忽视情节的构置。艺术实践向我们发出告诫,情节是万万忽视不得的,反情节倾向(主张淡化情节甚至不要情节)无益于提高戏剧创作水平。因为,没有情节就没有“戏”。但这并不是说有了情节就有戏,情节又必须能塑造人物才行。众所周知,文艺作品是通过对人的描绘来反映客观生活,表达主题思想的。也就是说,文艺作品的根本特点是用典型形象揭示出客观规律。因此,无论在作品中有多少情节,其生动丰富程度如何,都必须紧紧围绕着人物的性格和活动展开。否则,即使拥有生动丰富的情节,一旦情节赶走了艺术,也照样缺乏艺术感染力。那些情节横溢的剧作之所以缺少“戏”,主要原因在于这些剧作不是通过运用情节来烘托人物性格,不善于在情节冲突的交织和高潮中来揭示并加深人物的性格。恰恰相反,在那些剧作中,往往用情节和冲突来驱使人物的具体活动,调动人物围着情节兜圈子,致使情节与主题脱节,成为没有多大价值的支离破碎的东西。以《李尔王》为例,莎士比亚的笔触总是首先抓住情节来反映、镂刻、凸现剧中人物的性格内涵。通过对情节的引申铺排,鲜明地对照出科第丽霞、埃特加和贡纳梨、吕甘之间的不同性格,以及肯脱、鄂斯华特和爱特门之间的不同性格。利用情节向纵深的发展与衍生,更加清晰地赋予他们每一个人物独特的个性。同是他所同情和讴歌的人物,性格却差异很大;同是他所憎恨和鞭挞的人物,个性也大相径庭。这些形象、性格迥然不同的人物,真正达到了艺术上“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
拥有丰富生动的情节而缺少“戏”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那些情节缺乏独创性。这一情节与那一情节可以相互借用,或某一情节被视作百宝灵丹,随意通用。诸如“戏不够,神来凑”,“戏不足,爱情出”那种用熟用滥的套子是写不好戏的。任何一种情节只有用到某一特定的环境中,用到具体的人物身上,才会迸发出耀眼的光彩。那种安排情节以矛盾的一般性表现为基础,把生活的一般性演绎到具体人物身上,而不注重依照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无视从具体的人物身上,从人物的相互关系中来显现生活的一般规律性,情节势必将失去典型意义和独创性,进而造成人物形象的模糊、单薄,影响到整个剧作的艺术魅力。
198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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