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遥远的极北之地,有个部落叫Econ。这里天寒地冻,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积雪不融。狂风刮过戈壁荒滩,把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刮得呼呼啦啦转圈跑。严酷的生存环境让Econ部落的人磨练出了顽强的意志和健壮的体格。他们吃苦耐劳,在繁重的劳作之余,还坚持锻炼,每日里忙忙碌碌、打熬身体。Econ部落的人既不会莳花种草,也不懂吟诗作赋,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爱好——搜集一种叫货币的古董。在这个部落里,聚敛货币几乎成了一种艺术。
在外人看来,Econ部落缺少优雅的举止、华美的言谈,总是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但他们也不得不佩服,Econ部落的人思路敏捷、行动迅速、精明过人。尤其让人生畏的是,Econ人纪律性很强,对部落荣耀有着一种近乎宗教的热忱,加上民风强悍、生性好斗,是群很不好惹的家伙。屈指算来,在SocialSciences这块大陆上,Econ部落几乎可以算得上最为荣耀的帝国了。
Econ部落人丁兴旺,有很多家族,但是最为显赫的有五个:赫父、麦地、吱呀哥、四担福、贫思顿。Econ的酋长是由这五个望族的族长轮流担任的,这次坐庄的是赫父族长。部落中的大事,往往由五家的族长联席表决。Econ部落充满着民主、和谐的气氛,即使没有大事,五家族长也常会聚一聚,交流交流感情。
这天,五家的族长又聚到了一起。窗外正下着大雪。虽然只是下午,天色已经非常昏暗。屋内烧着一盆炭火,围坐在火盆边上的五个族长脸庞都映得通红。赫父族长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干咳了一声,说话前清了清嗓子:
“各位老哥,你们还记得吗,我家有个老妹妹,20年前嫁到了Psychology家。她嫁过去不久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把他举起来想看得更仔细,没想到这小子着实不客气,一泡尿浇到我的胡子上。如今这小子已经长大,出落得玉树临风,当真是个人物,不久前还得了Noble奖,也算给咱争了口气。”
赫父族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打量各位族长,发现他们个个面色呆板,一言不发。Noble奖本是社交界的最高荣誉,每年只授予最杰出、最有风度的个把精英。获奖仪式上,这些精英出尽风头。他们高坐于金光闪闪的宝座上,听着合唱团的颂歌,接受大家的献花和赞美。会后的宴会上,有最精致的食物、最醇正的美酒、最艳丽的女人。像Econ部落这样的农民,本来是和这种场合无缘的。20多年前,有个和Econ部落私交甚密的大银行家慷慨解囊,为Econ部落在Noble奖上捐了个长凳,所以每年也会有一个Econ人躬逢盛会。尽管长凳坐着不如宝座舒服,有时候也会受到其他精英的白眼,但是总归也是件十分露脸的事情了。
五个族长中要数麦地族长最为年轻,也更为气盛。他看到其他几位族长均默不作声,面有不悦,忍不住冲着赫父族长发话了:“Noble奖说好了是给Econ部落的人,虽说你那外甥也是咱们的亲戚,但他从来都没在Econ部落住过。把这么重要的大奖给外人,我总是想不通。再说了,我最看不惯这小子的狂劲。最近他到处胡说,甚至诋毁咱们的宝物‘理性人’眼镜。这像是Econ人说的话吗?”
麦地族长嗓门很大,边说边摇头。其余四家族长都情不自禁地向屋子里朝北墙边的一张桌子望去。桌上一个精致的水晶盒子里,摆放着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乍一瞧很像普通的墨镜,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它周身发着幽幽的绿色光芒,显然是用上乘的玉石雕琢。
Econ部落长年生活在雪地之中,阳光反射之下,雪地格外刺眼。很久以前,Econ部落的祖上发明了这种被称为“理性人”的眼镜。戴上“理性人”眼镜,看到的色彩柔和多了,眼睛顿时会觉得好受。
透过这种眼镜看到的世界基本上只有黑白两种色彩,但是Econ人已经非常娴熟地掌握了透过黑白色彩之间的深浅把握复杂的世界面貌。久而久之,戴“理性人”眼镜的人会产生一种依赖心理,在他们看来,色彩就是要越单纯越好,生活就是要越简单越好。曾经有个到过Econ部落采风的摄影师告诉他们,用黑白两色拍出来的照片比用彩色胶片拍出来的照片更有味道,这句话深得Econ部落的赞赏。他们的哲学就是要追求最简单、最有普遍性的概括。“理性人”眼镜就这样逐渐成了Econ部落崇拜的图腾和外人眼里Econ部落的象征。
但是,最近不断有嫉妒Econ部落的人说用“理性人”眼镜看到的世界是片面和扭曲的。他们嘲笑Econ人从来没有见识过彩虹。别人说三道四倒也罢了,但是最近那个刚得到Noble奖的小子也大肆鼓噪,说戴“理性人”眼镜久了,视力会退化,性欲会减弱,说得Econ部落里也有人惶惶不安。
赫父族长苦笑了一下,说道:“麦老弟,这正是最近让我心烦的一件事。我们Econ部落一直被外人叫做帝国。周围的部落过去一直是向我们朝贡的,来的时候一包一包地拎土特产,走的时候还总是神神秘秘地趴到我们的耳边,说能不能结成亲家。我们不是过去也议过这件事吗,当时想的是,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将来邻国的王子不就都是Econ部落的骨肉了吗?谁曾料不是这么回事,有的女儿嫁过去在婆家受气,生的儿子也有很多像Psychology家的这小子一样,梗着脖子就不认舅舅。”
他看看吱呀哥族长,说:“吱呀大哥,听说你那大女儿嫁到Law部落,最近回娘家也是哭哭啼啼的?”(www.xing528.com)
吱呀哥族长年纪最长,别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他一直闷着头、眯着眼抽水烟袋。听到赫父族长叫他,他喷了一口烟,这才睁开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儿女大了不由娘啊。当初我家姑娘嫁到Law家,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是他们两情相悦。那阵子Law家的小子天天在我家楼下唱歌,把我姑娘的心撩得忽悠忽悠的。我家姑娘大伙也知道,人很贤惠,长相却一般,爹妈也是总为她操心,看到Law家的小伙长得又俊,人又上进,赶紧就帮他们完婚了。刚嫁过去小两口好得不得了,我那闺女名字都改了,叫老衣氏(lawandeconomics)。可是Law家是个大户,兄弟姊妹又多,婆媳之间、妯娌之间,矛盾太多了。Law家小伙又是个孝子,听不得对他妈有半句不是。我那闺女连有过几次委屈,跟丈夫一说,他反而暴跳如雷。婆婆更是和小姑子们一起来排挤她。我实在看不下去,都想劝姑娘离了算了,可那闺女死心眼,说什么等丈夫再成熟些,就会更沉稳。叫我看,这不是成熟不成熟的问题,根本就是没有共同语言嘛。”
四担福族长插了句话:“吱呀哥,你们家不是还有个小儿子在外面闯荡吗?听说他在女孩中很受欢迎啊,在Sociology部落还被人叫做少女杀手呢。”
吱呀哥族长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开始大家觉得他特别能侃,总是把小姑娘侃得眼泪汪汪的。但是后来就发现,他太花心了,稍微有点姿色的小姑娘他都要上去套瓷。最后不知怎么穿帮了,几个小姑娘凑到一起对证,敢情他跟每个姑娘说的都是一套,要么是成本收益,要么就是供给需求,听都听腻了。我那小子就是有这毛病,他从来都是自说自话,不会听听人家小姑娘心里到底想什么,现在也吃不开了,媳妇还没找到呢。”
贫思顿是五个家族中人数最少的,贫思顿族长等了很多年也没轮到当酋长,所以他在族里说话特别小心,轻易不表达意见,专拣别人爱听的说。他一脸羡慕地望着麦地族长说:“麦地家这几年不是总在招赘吗,那些外国的小伙都心甘情愿到我们Econ部落当女婿,说明我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呀。”
麦地族长正得意地微笑,吱呀哥族长就不耐烦地打断了贫思顿族长的话头:“你觉得那是好事啊?我听说这几年Math部落的男孩都往Econ部落跑,麦地家的好几个最漂亮的女儿都叫他们娶了。Econ部落的男孩反而倒不受待见了。我们这些年本来就男孩多、女孩少,再这样下去,不是打光棍的要越来越多了吗?再说Math部落的那几个小子,他们要是把女孩带走,我老人家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现在倒好,入赘了,定居了,天天领着花枝招展的太太招摇过市,还在大街上当众拥抱亲吻,像话吗!”
麦地族长脸红得像猪肝。他不自觉地摇着头,说:“老爷子,这都什么年代了,您的头脑也该解放解放了吧。”
吱呀哥族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该解放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洋派作风。头发都染成五颜六色的,有的还剃半个秃瓢,这就是解放了?我尤其看不惯他们做的活。我跟你说吧,早就有人反映了,他们中有的家伙干活时从来不戴‘理性人’眼镜,就会搬弄些什么舶来的玩意儿。欺负我吱呀哥没有出过国怎么的?我比你们知道得多,那些东西在Math部落早都过时了,像垃圾一样丢在街上没人拣,只有我们这里才像宝贝一样供着。把自己的东西都丢掉,去捡别人的垃圾,小麦,你说说,这就是思想解放?”
吱呀哥族长的辈份要比麦地族长高一辈。麦地族长见老爷子越说越来气,也不敢顶嘴,只是十分地不服气,兀自把头摇得更快了。赫父和麦地是邻居,麦地族长也是大家一致推选的下一任酋长候选人。赫父族长想替麦地族长挽回些面子,这时不紧不慢地说:
“吱呀大哥,我倒是有句不中听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觉得Econ部落现在有些衰败的气象,跟您老人家当年的路线有关。想我Econ部落的人都好打抱不平,当年出了位大侠,江湖上都尊称他为凯爷,凯爷不仅武艺高强,还爱仗义直言,出谋划策。您当酋长那阵子,您族里也出了个大侠,人称弗爷。弗爷专爱挑凯爷学艺不精,他逆炼经脉,居然最后比凯爷的武功更强。可是弗爷从不允许他的弟子行走江湖,只许他们在家里照口诀练功。他老人家自己过瘾了,江湖上Econ部落的名声可是大不如以前了。”
吱呀哥族长摆了摆手:“那些江湖恩怨,现在说他作甚。可你说我们没有弟子行走江湖,可是冤枉啊。前几年东欧、中亚、南美、东亚,不是都有我们吱呀哥小子高居庙堂、指点江山吗?最近有个四担福族里的怪人,在江湖上走了两三年,回来之后竟然性情大变,专门批评Econ部落的同门。兄弟们,最大的危险不在于外人怎么看我们,而在于我们自己不团结啊。”
吱呀哥族长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扫了其他四位族长一眼。席间忽然出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四担福族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欠身而起:“四位大哥,时候不早了,我已经约好今晚有个饭局。Politics部落有位长老来谈合作办学的事情。”其他几位族长也应声道别。赫父族长慌忙起身,拱手送别各位族长。
出得门来,雪下得仍急。赫父族长踏雪而归。夫人已经在家中温好了酒菜。赫父族长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又放下,忍不住长叹一声。夫人忙问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赫父族长讲述了今天聚会的情形。夫人如释重负:“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们大老爷们,这种事情还拿得起,放不下?天天说分工啦、合作啦。该分工就分工,该合作就合作,愿意娶过来就过来,愿意嫁出去就出去嘛。都不是小孩子了,过得好是人家自己的事,过不好也用不着你们操心。我倒觉得跟外边有娶有嫁挺好的,麦地家刚生的那几个混血儿多漂亮啊——哎,听说在Psychology家的那个大外甥挺会给人算命的,什么时候跟他说说,让他也给我算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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