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咏戈
“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将其评奖定位在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奖”上,因此十分看重参评作品是否体现了短篇小说的本性,看重其在多大向度上拓宽了短篇小说的表现空间。短篇小说就其本性来说,自然不仅仅是因为比中篇或长篇小说篇幅短小。我以为,在近几十年里,从茅盾先生的“断面”说到铁凝女士的“景象”说都是短篇小说本性的不刊之言。茅盾先生认为短篇小说应该截取生活的横断面,把横断面年轮的纹理放大和写细;铁凝则认为“长篇小说是写命运,中篇小说是写故事,短篇小说是写景象”。这说明前后几十年,文学界对短篇小说的认识在深化,体现了从传统认识到文学现代主义的认识。这些,都是我们判断短篇小说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这里还主要是指“怎么写”方面,短篇小说作为文学的一个门类,它自然还应该具备文学应该有的一般品质。如,关注当下生活,人性关怀,等等。
本届获奖的八篇作品堪称近三年来我国短篇小说中的力作。它们实现了对短篇小说已有成就的覆盖。欧阳黔森的《敲狗》写花江镇的狗肉铺子如何杀狗:因狗不能放血,所以厨子把狗吊起敲它的鼻梁骨致毙。这一生活的“横断面”新鲜独特。接下去以“敲狗”为主要线索的叙述就更加引人入胜了。狗通人性,即将被敲狗的恐慌、悲哀,厨子的麻木已让读者心悸。小说的“核”是因急用钱来卖狗的一个山里中年汉子,他来时就跟厨子说过几天有了钱还要把他的狗赎回。而当中年汉子带钱来赎狗时,厨子坚决不赎后又开出了高价,此时跟他学“敲狗”的徒弟为狗和主人的情感所动,夜里偷偷放走了狗,自己因此丢了饭碗。小说通过写狗对主人的依恋,厨子对情感的冷漠及徒弟的被感动折射出人的情感,把人性解剖这个文学的宏大主题用“敲狗”这个断面展现得曲尽其妙,称得上是短篇小说的典范文本。张抗抗的《干涸》截取的是一段知青经历。不在离奇、新鲜、曲折上费心思,而是力图在日常状态的叙述中让读者看到短篇小说文学纯粹性的光芒。祝排长与“我”捞一只落水的可以被象征为生命与青春的水桶,最后祝排长自己的生命与青春永远落入了井中。小说笔墨不单单是祝排长自身的捞桶故事,而是以相当的篇幅叙述“我”在知青之前的捞桶经历。因此生活和事件成了小说的主体,而小说中的主人公则成为生活与事件的象征。如此的叙述自然给作者的写作提供了新的空间。小说中的事件给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只落在井中的铁皮桶“畏得罗”曾经盛满雪,青年男女同时握在手中,让读者体验到那个时代的经典爱情。徐坤的《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将目光投向小区广场上晚饭后自由舞场上跳舞的人群。特立独行的是一对这样的中年舞伴:男的着黑色紧身裤,女的着天鹅裙。他们因其娴熟的舞姿成为舞场上的明星。众多人看不惯,认为是不正派的一对,休闲民工们甚至能看见女的裙下露出的丝质三角裤。但他们却非常自得。每天,分别骑自行车过来,车是旧的。当他们把自行车停在停满了奔驰、宝马的车场上时,车头车尾双双倚靠着,他们在卑微中起舞,在自信中亢奋。而在他们突然消失的半个月里广场人群却感到异常失落,“人们就像被闪了一下”,却不知道究竟失落在哪里。其间,尽管也有年轻女子化着很酷的艳妆穿着更为招摇的裙子来占据广场中心,但是怎么跳都没有那个劲。原来,人们已经认同了那对男女,认同了一对一的固定舞伴、一对一的虚拟交欢。作者由此深究:一对一可能是最美、最让人羡慕、最招人嫉妒的,而谁都可以上手的毫不值钱。所以,当这对舞伴重现舞场时,人们判定他们已有了真实交欢后,原有的和他们的主要观众民工的那种对象化的关系不复存在,当他们跳舞时摔在了地上,沮丧地离开舞场时,人们才发现他们的背影早已不年轻了。只是,当初他们在夏季广场上燃起青春的还阳之火时,人们忘记了他们的年龄。小说进而探寻广场舞蹈这一行为艺术的目的不在于狂野,而在于暧昧;不在于寒酸悲微,而在于笑傲众生。小说的感觉在午夜广场上凝眸,升华,带给读者的是艺术地把握客观存在的审美快感。(www.xing528.com)
本届获奖的三篇反映少数民族生活的作品在“经营景象”上表现同样突出。红柯的《额尔齐斯河波浪》是一篇可以吟诵的小说。读者为充盈在字句中美好的情景所牵引,蓝色的山脉,冰雪覆盖的大河,密林中的响声,还有一颗一颗慢慢在夜幕中升起的星辰……在这样一幅图景下,若隐若现着一个男人的成长和爱恋。王老师初恋的少女嫁到了外地。当王老师也来到这座小城里,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已经成了少妇的她有了自己不幸的婚姻,酒后他们只有无奈的忧伤,互相埋葬了过去的爱恋。没曾想到,王老师的婚姻来自租他房住的带着女儿的甘肃女子。小说并不完整地讲述王老师的成长和爱恋,而是断断续续地诗行一般讲述着,从原本沉睡安静的情感上,从白桦树般少女的守望上,从“苏尔”管吹奏出的波浪之声上,这些宁静而饱满的激情都与爱相关。阿成写蒙古族生活的《白狼镇》以一对蒙古族夫妇开的餐馆为场景,通过来食宿的一个日本小老头德田展开奇特的叙述。主人好客,马奶子酒、祝酒歌、烤全羊等,构成了独特的小说氛围,充满野性的热情与豪放,令读者感觉到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充满着活力。来旅游的日本老头德田却哪都不去,指名要到白狼镇。蒙古族青年陪他上路。德田看到的那一个残破的水泥建筑,原来是日军侵华的见证。及至到了白狼镇后,德田终于寻到了侵华日军军官矢野的墓。当年矢野的死,是因为他用枪打死了一只怀孕的母狼,还用刺刀挑出了母狼肚子中的小狼,因此招来狼群攻击,矢野被狼吃掉了。这段发生在旅途中的故事,以日军的残暴与和谐的蒙古风相映,刺中的是人性之恶。而鲍尔吉·原野的《巴甘的蝴蝶》中的小男孩由于妈妈临终时告诉他会变成一只蝴蝶来看他,他幼小的心灵里就装满了蝴蝶的漂亮。所以,当学校老师讲课时讲到漂亮的蝴蝶是由丑陋的蛹变来时,他甚至咬伤了老师的手,因为他不能容忍对他“母亲”形象的破坏。男孩有机会到淮海大学参观蝴蝶标本室时,掏钱要人把它们“放掉”,让它们飞回蒙古草原去。女教师被感动了,读者也被感动了。女教师最后送给男孩一只美丽的蝴蝶标本,并告诉他美好的事物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来世还是一样。小说写得就像一首散文诗,正是书写景象之所得。
已故著名短篇小说作家王愿坚曾说:短篇小说最讲单位面积产量。短篇小说反映现实针砭时弊,如能切中生活中的痛点,同样能够抵达深刻。杨少衡的《恭请牢记》选取省长即将赴高速公路施工现场视察这样一个瞬间时空,写一个基层干部为了在省长面前留下印象,精心谋划,细心揣摸,周密安排。他把隧道现场都准备好了,惟让一个人没戴安全帽免得领导挑不出毛病;在给领导送材料的时候带上一小包茶作道具,然后躲起来关掉电话,当领导要为送礼批评他时,他谎说正连夜加班开会。他用这些伎俩让这位高权重的大领导记住他这样一个下属。这种方式又不伤大雅,又有好的效果。但是最后的结局是天算不如人算,当关之强费尽心思已在副省长那里留下印象时,邵副省长却调离本省,这对关之强无疑是当头一棒。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却收余音绕梁三日之效。陈麦启的《回答》就如在路边演出的一个小品。售票员小伙向理应享受半价的革命伤残军人老头要全价,理由是私人车不半价。为15元争执不下,司机竟让小伙子强行把老头背下车去。后来上车的两个女孩,她们的村民坚持付半价,理由是这车压了村民的麦苗,小伙子不干,当女孩交来了全价车票钱时,他却被名叫“刀”的农民打掉了牙齿。小伙子再没接女孩交来的车票钱,却看着前座一个人看的书上的两行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哭了,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小说通过“路边即景”鞭挞丑恶,又不乏诙谐和轻松。这些正是短篇小说的优势。在生活节奏加快的阅读环境下,缩小了的这种“路边即景”放大的正是精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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